玄青衣袍的谢识言,耳根似是有一点晕染的红。
我坐在厌翟车里,复又撩起帘子,轻轻唤他。
「谢大人。」
谢识言不明所以,抬眼看来,有分花拂柳的清隽。
我玉白的腕从车窗探出去,朝他轻轻勾了勾手指。
「路途遥远,一个人坐着实在无趣。」
见谢识言好像身形未动,我逗弄之心乍起。
「不如,你坐到我身边来。」
谢识言好名节,而我方才举止轻佻,又素来有好男色的名声在外。
此刻,我料定他不敢过来。
我继续装可怜,想看看谢识言这张圣人面皮到底会怎么被扯下来。
「罷了。」
「谢大人定是在害怕。」
「臣怕什么?」他反问我。
「谢大人怕我会吃了你,也怕自己喜欢上我。」
我得意地翘起唇角,仿佛自己已经赢了这场无声的博弈。
只见那一抹玄青色已经掀起帘子,屈身跨入车中。
「既是殿下的好意——」
「臣承恩敬谢。」
谢识言嘴上说得客气,言行举止也进退有度。
等他端坐于我面前,那双清冷冷的眼睛对上我的,我才瞧见里面隐隐的笑意。
「殿下,可还要臣坐得再近一点?」
我面上一热。
咬牙切齿地对他道:「謝識言,伪君子!」
10
华丽夺目的厌翟车,从上京城最繁华的街道穿过。
到了东行宫,我只留下一名面首进藏书阁伺候。
那面首留了很久。
等他离开后,我还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边思索着,一边执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门忽然传来响动。
我心中暗叫不好,正欲压住案几上面的宣纸,就看见谢识言已经走了进来。
他提
着灯,手里是一卷书册,像是过来归还。
我们猝不及防,撞了个正着。
是了,他成了我的侍卫统领。
从前的侍卫统领是个不识字的,可谢识言不一样,他最喜欢看书。
怎么就忘了这一茬儿?
万一被他发现什么,汇报给父皇呢?
我正懊恼,想借故发脾气,将他赶出去。
谢识言的目光轻扫过我宽大袖子下压住的东西,。
「方才从您书房里走出去的那位公子,是当年郭家的小儿子。」
谢识言到底知道多少?
虽然他曾签署匿名书,但倘若他后来变了呢?
谁也没法确定,谢识言到底是不是父皇派来监视我的人。
我不敢深思,只觉心惊肉跳。
「當年,郭氏一族是上京最擅修葺房屋的匠师,却因为站错队被流放,只剩了郭子班这么一个孩子,没入奴籍。」
「殿下府上的八个面首……怕是没一个吃素的吧。」
那人漆黑的瞳仁深不见底。
遮掩许久的秘密,居然早就被他洞悉。
谢识言提着灯,缓步朝我走来。
我呼出一口浊气,广袖一挥,仍是掩着桌面。
桌面上,正是郭子班留在我书房中这一日,绘制出来的图纸。
这也是我今天来行宫的真正目的。
我一直都有将行宫改成书院,只供女子读书识字的想法。
但上一世,我被裴江照的蛊迷了心智,后半生浑浑噩噩,临死也没能了却这桩心事。
我双眸泛着冷,举起手中的狼毫笔。
那笔背恰恰抵住谢识言的喉间,也隔开了我们的距离,禁止他前进。
「謝識言,本宫命令你,停下。」
「我是喜歡你,但你若再敢往前一步,我也一样会杀了你。」
那人的身形果然顿在原地。
谢识言手中灯光的幽暗之色,倒映在他的瞳孔里。
他忽然放软语气,眉间漾着无奈:
「殿下,你好像误会了什么。」
「我不是皇上的人。这份差事,是我自己求来的。」
什麼?
我手中的动作一滞。
谢识言抬起的眼眸里熠熠生辉,好似比手中那盏灯火还要明亮。
「我知道你想走的路,但我总觉得,也该有个人走在你旁边,给你点灯
罢。」
「你——」
欲言又止间,我记起那张被我烧掉的劝谏书。
写在第一位的名字,以谢开头,笔迹矫若惊龙。
「如今圣上大疾初愈,太子昏聩,朝中各方势力暗潮涌动。
「那封劝谏书里说,这世间的诸多事,本就不应论男女之分,唯举才德。
「所以,殿下还要坚持自己想做的事吗?」
他的声音坚定。
我与谢识言相识两世,又成了鬼魂,在他身边萦绕多年。
唯有这一刻,我才驚覺,谢识言是唯一一个读懂我的人。
「謝識言,你记住今天对我说过的每一个字。」
他徐然舒展眉眼,微微一笑。
「赴汤蹈火,永不背叛。」
我的心,跟着这一句承诺重重落地,再没有任何犹疑。
谢识言很少在我面前露出这样的神情。
原來,他笑起来是这样好看。
我的腦海裡,却蹦出一个并不合时宜的想法——
在那位心上人的面前,他就是经常这样笑的吗?
这念头像是一根刺,扎得我心口泛疼。
我忽然很想告诉谢识言,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
还有游荡在他身边的那些年,他用心头血为我招魂,日夜难眠,只盼能与我再次相遇。
現在,我回來了。
他这个小气鬼,却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只有我一个人徒留悔恨和未尽的爱意,措手不及,被丢在原地。
谢识言。
我没有回头的那些年,你也是这样看着我的吗?
11
回去的路上,我一反常态地沉默着。
「殿下?」
谢识言正向我论述他对于那张图纸的想法,见我心不在焉,聲音停了。
我支著下巴,无精打采地看着他。
他愣了愣:「殿下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不知怎的,我有些不爽。
这人一口一个「殿下」,真是刺耳。
「往后私下里不必这么规矩,什么臣啊殿下的,你唤我……阿妩。」
谢识言眉心浅浅折起:「这于理不合。」
就知道他要搬出这一套来。
我抱着手臂,冷冷睥睨着他。
「在公主府,我就是理。你合我,那才是规矩。」
「你今天必须叫一声。」
谢识言憋了半天,艰难地道了句「阿妩殿下」。
我极为受用,又問:
「謝識言,你平时唤你那心上人什么?」
虽然知道这个问题可能是在找虐,我还是忍不住打听。
谢识言沉默了。
「我没有喊过她。」
心里终于有些畅快。
我继续阴阳怪气:「不知咱们知节守礼的谢大人有没有听说过这么一句民间俗话——男人不坏,女人不愛,你总这样守规矩,女人只会觉得你无趣。」
「你若只管冷冰冰地喊她姓名,她当然不会理你。」
下一秒,谢识言的话,却着实令我意外。
「可她从不肯见我,我又该如何唤她。」
12
「你说什么?」我微微瞪大眼睛。
「那日宫宴上,你明明说的是……」
「十六岁那年,我失足落水,昏迷了数日。再次醒来后,总是会做些古怪的梦。」
谢识言双手垂在身侧,提及一桩旧事。
「我还常常会梦见一个姑娘,看不清她的脸,也不知姓什名谁。只依稀記得,她小气又喜欢哭,闹着不让我喜欢旁人。
「梦境太过真切,每每醒来,我的胸口总是像被剖开一样的痛,就像是……亲身经历过那段人生。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分不清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于我的生命里……还是只存在于我的梦里。」
「那后来呢?」我轻声问道。
「后来……我亲眼看着她死在怀里,而我却像个废人一样,什麼都做不了。」
谢识言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那画面困扰我许久。我寻遍上京城里的高僧大师,得到的回答也不过是四个字。」
我下意识地追问:「哪四个字?」
「前世亏欠。」
他眉眼一压,「虽然我从不相信前世的说法,但我总是会想起她。
「我从未喜欢过什么人,只对她一名女子有过那样强烈的感情。
「若我真的亏欠了她,此生,便当我是在偿还吧。」
我的心越跳越快。
谢识言扯动嘴角,笑意卻未達眼底。
「所以,你是因为她……才开始习武?」
「嗯。」
「那种双手空空,却无法保护所爱的感觉,我不想再经受第二次了。」
谢识言忽然看向我。
「说起这桩事,旁人总觉得我荒唐。」
「你若不信,也可以和他们一样,只当个笑话听。」
「我信你。」
我按捺住悸动,小心试探,越来越接近那个答案。
「她是怎么死的?」
「剥皮之刑。」
這一刻,我终于能够确定,谢识言梦里的人就是我。
我虽然不知道他为何会以梦境的方式感知到这一切,但我仍然感到惶恐又欣喜。
惶恐的是,我不知道谢识言记起一切的时候,會是什麼反應。
我欣喜,原来他没有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謝識言,如果有一天……你会重新遇见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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