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陳如月去投奔了她衛戍營的兄長,輾轉找到了她的姑母陳貴妃。
但她沒想到,那一向對她報以期望,在她幼時稱她天資粹美可當皇妃的姑母,毫不留情地斥責了她。
她的兄長還聽聞了陳貴妃的吩咐,命人將她關了起來,打算送回贛州。
在古代那種封建社會下,已經嫁了人的姑娘就該恪守本分相夫教子,竟然大逆不道地偷跑出來,陳貴妃只有惱怒和厭惡,恐她丟了自己的臉面。
她還為此寫了封信給贛州的陳協領,斥其縱女成性,管教不嚴,荒唐至極。
但她們低估了陳如月的決心。
她又一次跑了,而這一次,豬油蒙了心,去找了那位自幼青梅竹馬的小齊王。
這小齊王也不是什麼君子,送上門的女人不要白不要,就這麼不清不楚地勾搭上了。
寧做外室偷情女,不為郡王正堂妻。
安崇松實可憐。
事情到了這裡,那場鬧劇也應拉下帷幕了。
陳如月與小齊王的私情,不久鬧得人盡皆知。
因為那位醋罈齊王妃不是善茬,寧願打了陳貴妃的臉,也要出這口惡氣。
古來女子為劣勢,齊王妃派人當街毆打陳如月的時候,無一人阻攔。
連那位風度翩翩的小齊王,在茶樓悠然自得地飲茶,對一旁的侍從感嘆了句
「嘖嘖,女子真真是善妒,發動瘋來著實可怕。」
茶樓下,孤身一人的陳如月,被一群人揪著頭髮打耳光,亂棍打在身上,鼻青臉腫,淒慘至極。
茶樓上,小齊王悠哉飲茶,偶爾目光一瞥,看戲一般望過去。
街上那麼多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那鄙夷而嘲諷的笑 ,將陳如月的驕傲擊得粉碎。
那時我也在茶樓看戲,而且剛好是與小齊王對街的窗口,我探頭出去的時候,正對上他的目光。
他挑眉看我,目光充滿了趣味。
我嘴角緩緩勾起笑,抬起手,對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小齊王愣住。
那日,失蹤很久的安崇松終於出現了。
青石板路,長街一頭,驕傲被粉碎的何止是陳如月,還有心灰意冷的山。
其實安世子生了一副好皮囊,眉眼端正,論風流倜儻不輸那位小齊王。
至少在溫卿的記憶裡,與安崇松初次定下婚約時,對那長身玉立的俊朗公子,她曾是心懷期盼的。
山魈輸在動了情,而陳如月卻不愛他。
洛邑山林它看到了七歲的陳如月,一路跟著到了贛州,附身成為安郡王世子,眼神熾熱地望向那個姑娘,跪舔多年。
他可以為陳如月做任何事,在她瘋了的時候不惜與父母決裂也要娶她。
贛州人人皆知,陳家小姐性情驕縱,心狠手辣,也人人皆知安郡王世子深情幾許,乃世間第一癡情種。
他家中沒有任何妾室,就算郡王夫婦後來認了命,老淚縱橫地表示願意接受陳如月入門,但她已經是個瘋子,安世子必須納妾綿延香火。
人類的傳統與枷鎖,對山國來說雖然都是狗屁,但自他成為安世子,尚且算是個孝順的兒子。
除了對陳如月的感情,容不得任何人褻瀆。
感天動地,連與他家是政敵的陳協領都被感動了。
甚至,他後來為了她,飲下我的妖血,將死穴留給了我。
陳如月被打得滿地扭滾時,她至今的家人視而不見。
而她的丈夫,贛州安郡王世子,從長街那頭,一步步走向她。
我從未見過一隻妖也能露出那樣的表情。
是悲、哀、和絕望。
在此之前,陳如月應該已經無數次將刀子捅向了他,欲置他於死地。
但那日在無數人的圍觀下,唾棄和謾罵聲中,他走了過去,蹲在陳如月面前,將她視若珍寶地抱了起來。
齊王妃的人不依不饒,鐵了心要打死這個不知羞恥的賤婦。
安崇鬆身如寒松,後背挺得很直,目光冷冷地望向他們每一個人,只說了句——
「誰敢再動我夫人一下?」
山的眼睛,是幽幽的褐色,發怒時瞳孔斂緊,顏色漸深,透著精怪特有的詭譎。
我從茶樓上瞇著眼睛看他。
果然,那群人讓出了路。
被打得一臉血的陳如月,就這麼被他抱著,堂皇之地離開。
街上的人那麼多,路邊商販恢復叫賣,酒肆茶樓旗幟飄飄,我看著他的身影逐漸消失於人群,竟感受到了一絲孤獨。
後來,陳如月死在了京城。
我曾以為她挨了打,傷勢太重過世的。
也曾懷疑她死在山躺手中。
但都錯了,當她答應了安世子隨他回贛州過安穩日子時,後腳就拿了根白綾,將自己吊死在了房樑上。
可憐那隻山,當時陳如月的醜事傳遍了,甚至遠在贛州的陳家和安郡王家都知道了,為此安郡王妃氣得昏迷,躺在床上虛弱得快死了。
安崇松沒有在意過任何人,他找大夫為陳如月治傷,一如既往地溫柔以待。
他以為陳如月吃到了苦頭,撞到了南牆,會心甘情願回到他身邊,結果她將自己吊死的時候,還不忘留下一封絕筆信刺激他——
祗辱汝之手,惡之欲汝死,以其不見為之幸,深惡而痛絕之。
這句話太毒了。
饒是我這個局外人,太陽穴都突突地跳,可想而知山贈那癡情種。
果不其然,他發了瘋。
他不能接受,陳如月不僅不愛他,還對他厭惡至此。
最後結果就是囂張了半生的陳家小姐,連一具屍體都不曾留下。
山魈為了收回自己那一半妖元,食了她的肉身。
故事的最後,他果然是同那商賈一樣, 悔了。
而那時距離他飲下我的妖血,還不到一年的時間。
他要逃,而我自然是不肯放過他的。
半夜的時候,京郊鬼火幽幽,青草染著寒露,彎月如一把鐮刀。
萬籟俱寂,我跟他都沒討到便宜,兩敗俱傷。
更準確地說,剛開始我略勝一籌,將他從安世子的屍身裡打了出來,而那時我終於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山已非山山,它的妖體已經扭曲,成為拉扯的人形。
發了瘋的妖,殺紅了眼,不惜祭出了九鼎神力,玉石俱焚,也要置我於死地。
後來他消失於山林,再也不見。
而我呈現了妖形,成為白髮披身通體雪白的可懼老嫗,蜷縮著尾巴,蟄伏於地。
我需要修整,動彈不得,於是眼眸幽幽地望著月空,陷入混沌之中。
那時節,風乍起,青草微動,寒露紛落。
夜幕懸著彎月,有一人踏草而來,撐著一把油紙傘,身姿縹緲, 如夢似幻。
意識混沌之時,我以為自己在夢中。
但那人俯下身子,我聞到了好聞的蘇合香。
微微地凝神,隱約看到那男子穿著青衫,眉眼是熟悉的漂亮乾淨,但又是不熟悉的冷淡與深沉。
最後是他左眼瞼下那顆小紅痣,妖嬈且鮮豔,喚醒了我。
他掏出一把匕首,割破了手掌,滾熱的血液流淌而下,滴入我嘴中。
然後他抱起了我,緩步離開,那把傘微微傾斜,遮蓋在我可怕的妖身上。
自我與他成親,便一直想嚐一嚐他的血是何味道。
結果就是他的血,如此香甜,讓一隻妖失了理智,陷入瘋癲。
他抱著我,我卻眼珠殷紅,一口咬上了他的手臂,貪戀地吮吸著他的血。
許庭淮悶哼一聲,不曾制止。
那個傻子定然不知,若不是我拼死克制住自己的妖性,回不到家中,他便會被我吸乾了血,死在路上。
但他只是吸了口涼氣,輕聲喚了我一聲--「娘子……」
後來的事,我便不知曉了。
因為我清醒的時候,只有自己在房中。
那是我與許庭淮在京中的家,熟悉的房間。
因他的血,我得以恢復。
也是為妖千年,第一次插手了人類的生死。
我將溫卿那一縷魂魄喚出,以妖靈加持,給了她二十年的陽壽。
溫卿醒來,我蟄伏在房樑上,看著推門而入的許庭淮,托腮看他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臉色很蒼白,那抹藏於眼底的深沉,讓我突然明白,原來不只我給了他假象。
我這會騙人的小相公,也一直在製造我假象。
我要離開了,再不走, 我怕自己不捨得。
離開之後,我再也沒有回過京城和贛州。
時間對我而言,也僅是轉瞬即逝。
如幾百年後,我在21 世紀開了一家殯葬店,忽有一日後知後覺地明白,我那小相公許庭淮,為了找我,步入一場不可回頭的輪迴之路。
2
殯葬店二樓,我從鏡台看到後來的吳秀娜,與池騁漸行漸遠。
也看到那位令人聞風喪膽的韓先生,自吳秀娜離開,陷入頹廢之中,醉生夢死。
直到他的助理高成,偷偷地去找了吳秀娜。
誰會相信呢,韓治那樣的人,竟然也會愛上別人。
而他愛一個人的原因很簡單,只因為吳秀娜不愛他。
她不愛他,所以他愛上了她。
但是當她愛上他的時候,疲憊地將頭靠在他的胸膛,閉著眼睛說: 「韓治,我累了,我們好好地在一起吧,不要再折騰了。」
是的,這位韓先生因得不到她的愛,痛苦不堪,將人類的軀殼折騰得脆弱不堪。
而當吳秀娜表示要跟他好好地在一起時,我從鏡中看到他那雙深褐色的眼睛,瞳仁斂緊,不敢置信。
我想,他可能跟我一樣想起了遙遠的記憶,那時有個叫安崇鬆的郡王世子,幾近哀求地對心愛的女子說: 「如月,別折騰了好不好,跟我回贛州,我們好好地在一起。」
可惜那個女人,至死都在說-祗辱汝之手,惡之欲汝死。
但吳秀娜不一樣,她主動對他說別折騰了,我們在一起吧。
看到這裡的時候,我便已經知道結局了。
如當初韓治喃喃囈語,對她說: 「娜娜,你最好,永遠不要愛上我。」
愛上他的結局,他定然也是知道的。
因為他是商賈孫南城。
商賈趕路,同夥謀財,客死山林,遭遇精怪。
月下交易,契約締盟,魂歸故裡,妻悲而泣。
最後,是靈魂獻祭。
鬼魂,本身就是一團由黑暗主宰的怨氣,而商賈的鬼魂在被山魈吞噬之時,因他悔了、怕了,這團怨氣被無限放大,凝聚成了消散不去的執念。
這執念便是,為何他的妻子還在等他?
為何她不是薄情寡義之人,為何願意接納一個歸來的鬼魂…
若不是她的緣故,他又怎麼會賭輸,給了山哨吃掉他的機會。
怨念滋生,使他恨上了他的妻子。
恨她心裡有他,恨她還愛他。
他與山撾扯,合而為一,而那無限放大的陰暗,最終吞噬了他。
他會愛上一個永遠不會愛他的女人。
而若這女人回頭看他,深情凝視,會讓他想到他的妻子,怨氣凝聚的執念,致使
他會報復這個女人。
半山別墅,烏雲遮月。
與韓治定下婚期的吳秀娜,沉浸在幸福之中。
她在試婚紗。
那件昂貴的婚紗鑲滿了寶石,光彩奪目,剛剛由知名設計師送過來。
匠心獨運,美輪美奐,試穿的時候她不知道,她整個人都在發光,美得不可思議。
摘下眼鏡的韓治在看她,四目相對,褐色眼眸下流著暗湧的黑河,他笑了。
那晚如同任何普通的夜晚。
吳秀娜熟睡,韓治站在床頭看她,長身玉立的身影,映在牆上的影子,猙獰而暗黑。
他眼眸幽幽地盯著她,手撫上她的臉,喃喃自語: 「我說過了啊,你最好永遠不要愛上我。」
「所以,為什麼要愛上我,為什麼?」
吳秀娜在睡夢中呢喃了一聲,他聽到了,她在說: 「韓治,我在這裡……」
韓治,我在這兒。
那一向神情冰冷的男人,愣怔了下,接著用手抹了把臉。
他紅著眼圈,片刻便落下淚來。
如幾百年前一樣,眼中有悲,有哀,也有絕望。
但有什麼用呢,那雙眸子只稍稍低垂了一下,再次抬起,怨念滋生,猛獸凶光畢現。
最後,那眉目俊朗的男人再次走出來的時候,戴著金絲框架眼鏡,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清冷。
他好像永遠這麼冷靜和斯文。
……
我已經很多年不曾踏入酆都了。
在與大頭結束用餐後,他果然醉得一塌糊塗,一邊發酒瘋說: 「姑奶奶,你回不去了,知道嗎,秦時的胤都已經沒了,兩千年就這樣過來了,時空是不可逆轉的,神仙也無能為力。」
他晃晃悠悠地走到我面前,雙手捏著我的臉,微微用力:「在我很小的時候你就告訴我,不要依賴你,不能依賴你,總有一天你是要離開的,你要回秦朝,回胤都,你在做夢,你師父慕容昭已經死了,城滅人亡,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我皺著眉頭看他: 「張潤澤你找死嗎?」
這小子不怕我,傻笑一聲,眼眸漆黑地盯著我看,映著店裡五彩斑斕的霓虹燈光,聲音軟了下來: 「所以,不走行嗎?」
我忍無可忍地給了他頸部一記手刀。
張大頭倒地。
安置好他之後,我便帶著小甜甜去了羅酆山。
吳秀娜死不久,鬼魂仍在往生盤,沒有投胎。
我進了往生盤。
在三界六道中的生死輪裡尋到了她的魂。
無常死主頭頂「三世佛」,面目醜怪,蓬頭獠牙,對於我的到來,連眼睛都不曾睜開。
輪迴之路黃泉翻湧,起起伏伏,腥味撲天。
生死受胎的擺渡船上,站滿了目光呆滯的鬼魂,陰風陣陣,行屍走肉,像飄渺虛無的暗影。
我在那艘鳥頭畜尾的鬼魂擺渡船上,揪出了還穿著臨死時那套睡衣的吳秀娜。
她披散著長髮,臉很白,很小,下巴尖尖,神情也很呆滯。
這種地方待的時間越長,前塵往事會逐漸忘得乾淨。
我問她 : 「你還認識韓治嗎?」
她茫然地看著我,思考了好一會兒,點了點頭: 「認識。」
“想不想報仇?」
「不想。」
吳秀娜不曾猶豫,眼珠子緩緩地轉了轉,對我幽幽道:「無常說,因緣會遇時,果報還自受。」
天理報應輪迴不爽,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酆都對鬼魂的洗腦功夫,向來是一流的。
但說得也沒錯,他的報應馬上就要到了。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就幫我個忙,過後我送你入輪迴。」
無常死主前拜了拜,我便將吳秀娜的鬼魂帶回了陽間。
將韓治引入異妖冊,沒有費什麼波折,一個不愛他的吳秀娜往他面前一站,那位冷靜的韓先生便慌了神。
他痴迷地看著她,紅著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喚她——
「娜娜?娜娜你怎麼在這裡?」
吳秀娜接著他的話頭往下說:「韓治,我一直在這裡。」
說完,她面無表情,轉身離開。
身後是跟著她出來的韓治。
在那所別墅後面,午夜時分,吳秀娜將他引了出來。
他清楚地看到了她眼中的漠然,那是不含任何感情的冷意。
韓治驚慌失措,不住地跟著她,喃喃道:「娜娜,對不起,你原諒我,我不想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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