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外1:鍾離峒篇】 春秋末,楚國。 連綿細雨下了幾日,街上的酒館聊齋仍舊生意很好。 楚國素有 「三錢之府」之稱,黃金、銀幣、銅鑄幣,抑或珠玉、車馬牲畜、絹布…皆可在此通用交易。 因而各國商客常來常往。 鍾離岄已經在這裡待了半年了。 更準確地說,他這趟離開胤都快兩年了。 彼時胤都已接受秦國冊封,周朝王幾分了西、東兩週公國,週王室搖搖欲墜。 胤都與各國之間饋贈獻納,犒聘往來,以及貨物採購 ,均是鍾離峒在操辦。 胤王對他一向放心。 這年僅二十有一的九王弟,性子雖悶,但做事沉穩。 鍾離峒在客棧二樓,負手立於窗口,目光沉沉地望著窗外細雨。 客棧對面是一家妓窯。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子,站在門口攬客,因雨天沒客人,百無聊賴地就注意到了他。 女子笑得嬌媚,揮了下帕子,對他喊道:「祁公子,郎君,雨天無客,奴家去陪 你還好?」 鍾離峒望向她,皺了下眉。 女子叫得更歡了: 「行不行嘛,錢財都好說,只求公子垂憐。」 他在這裡住了半年了,這女子不是第一次自薦枕席。 無非是看中了他年輕富有,又生了一副好樣貌。 鍾離宄有些厭惡,眸光陰沉地關了窗戶。 屋內安靜了,他坐在桌前,伸手拿過了立於桌上的泥娃娃。 泥娃娃巴掌大,笑瞇瞇的眼睛,胖乎乎的臉蛋,雙手乖巧地疊身前。 這是買給嫿嫿的。 當然不只這份禮物,但凡他出行,所到各地,看到那些新鮮好玩的小東西,首先想到的就是嫿嫿。 嫿嫿如今正是貪玩的年齡。 但這些,她還會喜歡嗎… 想到嫵嫿,鍾離屄神情變得柔軟。 身為老王上最小的一個兒子,如畫出生時他七歲。 那個小姑娘,可以說是他看著長大的。 王后病逝之前,她的童年是無憂無慮的, 性格天真爛漫。 反倒是鍾離峒,從小性子陰鬱,為人不喜。 之所以為人不喜,得益於老王上對他的態度。 他幾次三番地想殺了他。 五歲時,生母雲姬為他擋了一劍,死在了老王上手裡。 鍾離岄知道是因為什麼。 因為老王上懷疑他並非親生。 雲姬與胤王宮的一名侍衛有染,珠胎暗結。 鍾離峒長得一點也不像老王上,與他的哥哥胤王也無神似之處。 這點伴隨著他的長大,越來越讓人懷疑。 好在後來,老王上沒來得及殺他,便已殯天。 他的童年是不幸的,陰鬱的性格是自小養成。 宮裡沒人會在意他,唯有一個嫿嫿。 小女孩剛學會走路時, 便咿呀學語地喚他: 「……小叔叔。」 她總愛看著他笑,伸出蓮藕似的小胳膊,口齒不清地吐露: 「抱抱。」 柔軟的小人兒,身上滿是奶香味,甜甜一笑,心都要融化了。 姮姮喜歡騎在他身上,被他馱著滿處跑。 他是小公主的大馬,任憑她指揮,順著她說的方向前進。 這遊戲一直玩到姮七歲。 七歲的姮姮,會仰著臉問他: 「小叔叔,你怎麼不愛笑呢,姮姮每次見你,你都繃著臉,其實你笑的時候可好看了。」 鍾離峒摸摸她的頭,神情柔軟下來,但仍是面無表情的一張臉。 他問題畫: 「想不想騎大馬?」 姮姍腆一笑,搖了搖頭: 「母後說我長大了,今後不可以再把小叔叔當馬騎,她看到了要責罵我的。」 鍾離峒道:「無妨,你若想騎,我們可以偷偷的,不被她看見。」 「不了小叔叔,姮姮也覺得這樣不好,你是姮姮的九王叔,怎麼可以一直當牛做馬呢,這樣是不對的。」 小小的姑娘,懊惱又天真,鍾離峒看著她,心裡卻是在想,那有什麼,只要姮姮開心,我可以一直馱著你在地上跑。 偌大的王宮,是他自幼長大的地方,可在心裡,卻只有嫿嬸一個親人。 他打心裡喜歡她,想默默地守護她,看這個小女孩燦爛地笑。 然而隨著嫿嬸的逐漸長大,男女有別,終究是越來越疏遠了。 姮姮在學習如何做一個正統的鍾離公主。 他在學習社交禮儀,肩負起王室之責,為胤王分憂。 姮姮對他的稱呼,從「小叔叔」,變為了「九叔」。 再後來,又從「九叔」變為了「九王叔」。 她越來越客氣有禮,端正自持。 因王后去世,再沒有母親護著,唯有正統鍾離公主的身份,才是她能抓住的護身符。 鍾離峒還記得王后過世那日,姮姐躲在園子裡,花叢中,小小的肩頭聳動,哭了一下午。 而他就默默地守在一旁,陪了她一下午。 最後姮姮說:「九王叔,今後我會是孤零零一個人了。」 鍾離明心裡一痛,幾乎是脫口而出:「姮姮,你還有我,我會保護你。」 胤王有著與老王上如出一轍的冷血,他有很多女人,也有很多位公主和公子。 人走茶涼,對王后那點悼念過後,又有其他美人陪著,很快便不再關心姮姮。 對嫿嬸超乎尋常地嚴厲,只因她將來是要嫁給慕容昭的。 鍾離屄也食言了。 他對姮姮說,你還有我,可是後來他開始頻繁離開胤都,在各國之間貿易往來。 雖然每次回去都會給姮姮帶好玩新鮮的東西,姮姮也會抬頭對他甜甜一笑,說一句:「謝謝九王叔。」 終究是少了陪伴,越來越生分。 猶記得上一次回去,他不遠千里從齊國帶了個鴨鳩推車給姮姮,心道姮姮見了一定喜歡。 可是十三歲的姮姮,只感興趣地摸了下,便搖頭道: 「九王叔,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鍾離峒愣了下,立刻道: 「不喜歡嗎,那你現在都喜歡什麼?」 「我喜歡蛐蛐,司宮裡的連姜你知道嗎,他是慕容昭的徒弟,可厲害了,我喜歡和他一起拿蛐蛐……」 姮。畫來了興趣,侃侃而談。 鍾離岄卻沉默了,只因聽到了慕容昭這個名字。 他道: 「姮姮,你很喜歡司宮的人?」 姮!畫點了點頭:「是呀,我將來要嫁給慕容昭的,司宮的人都很好,我很喜歡他們。」 說罷,又補充了一句:「我也喜歡慕容昭,他還給過我秦糖吃。」 因她這句話,次日,鍾離峒竟帶了一罐秦糖給她。 一向性格冷清內斂的九王叔,抿著唇,一言不發地將陶罐遞給她。 姮!連有接,對上他柔軟的眸子,心裡莫名地慌了下。 九王鍾離峒,已年至二十。 相貌端正,品行兼優,可至今尚未成婚。 胤王也曾問過他,可有中意的女子。 只他還一味地搖頭,拖到現在也不肯成親。 索性他又常外出,胤王也沒太管他。 姮姮與同齡的女孩比,終究是心性成熟了些。 身為正統鍾離公主,教養嚴苛,她很早就褪去了女孩子的稚嫩與懵懂。 因而格外敏感地察覺到了鍾離峒待她的不同,似乎不只是叔叔與姪女那麼簡單。 十三歲的女孩,開始心慌了,但仍是維持著笑,對他道:「不用啦九王叔,糖吃多了牙齒會壞掉的。」 她婉拒了他的好意。 而鍾離峒也僅是沉默了下,固執地將陶罐塞給了她,轉身離開前,腳步頓了頓:「我後日又要走了,你照顧好自己。” 時間一轉,又近兩年。 楚國客棧,鍾離明將那泥娃娃收了起來。 嫿嫿及笄了,應是長成大女孩了。 興許不久後,她便要嫁給慕容昭了。 也罷,嫿嬸懂得道理,他怎會不懂。 他如何能跟慕容昭比,那樣矚目的存在,整個胤王室又敬又怕。 況且,他連站在嫵嫿身邊的勇氣和資格都沒有。 祂的愛是醜陋的,不為世俗所容。 所以他從來沒說過出口,也永遠不會說出口。 就算他自己心裡知道,他與姮姮之間,乾乾淨淨,並無血親關聯。 而這事,卻是要爛在肚子裡的。 他只想一輩子守著姮,以王叔的身份對她好罷了。 鍾離宄無奈地笑笑。 「祁兄可在?」 出門在外,為圖方便,鍾離峒用的是「祁明」這個名字。 這些年東奔西跑,各處的朋友也交了一些。 喚他的,正是不久前結交的周稷。 週稷是齊國商人,此番來楚為的也是犒聘置辦。 玉樹臨風的公子哥,說話幽默風趣,見識頗多,與鍾離峒一見如故。 說起來,二人也算是生死之交。 不久前鍾離峒一夥兒行經申地,遇到週稷帶領的商隊,一同被山賊截貨。 雙方大戰一場,倉促之間,他還救了周稷一命。 自此這傢伙就賴上了他,跟他住在同家客棧不說,三天兩頭地邀請著一同飲酒。 多數時候,是周稷叨個沒完,鍾離峒沉默寡言,話語很少。 鮮少有喝多的時候。 鍾離宄為人警覺性很強,在外一向自持。 週稷找他喝酒是常事,這次,隔著門喚他,他卻變了臉。 上次一同飲酒,他便察覺出了異常。 當時喝得有點多,但也不至於令他昏了頭,半醉半醒地趴在桌上休息時,低頭他看到了一條尾巴。 以為是自己眼花,定睛一看,真的是條毛茸茸的大尾巴。 按照方向來看,是周稷商隊裡的同伴,此人平時就打扮得不男不女,陰陽怪異。 鍾離屄心裡一沉,不動聲色。 鬼怪之說,旁人不相信,他卻是信的。 胤都屍水河,封印了那麼多的邪祟妖怪,不是什麼秘密。 他裝醉趴在桌上,果不其然聽到週稷叫了他兩聲,見他不答應,懶洋洋地對那同伴說: 「喝醉了。」 長著狐狸尾巴的同伴,雌雄莫辨,連聲音都變了腔調,又尖又細:「主人,現在可以確認他是鍾離氏的人,要不要抓起來?」 「鍾離氏也分血統,正統的公主才是首選,現在不要打草驚蛇,免得到時候難抓。」 週稷彷彿變了一個人,語氣輕快,卻透著莫名的寒意,令人毛骨悚然。 鍾離宄驚出一身冷汗。 後來裝醉被人扶進了屋,隔天一早便收拾了車隊,打算悄無聲息地離開。 可惜還未出門,便碰到了前來打招呼的周稷-- 「祁兄這是要去哪裡?看來昨晚睡得不好。」 他笑得意味深長,眼瞳黑如濃墨,彷彿洞徹了他所有的小心思。 鍾離峒突然意識到,他壓根就是知道他昨晚在裝醉,或許那些話就是故意說給他聽的。 這個不知是人是鬼的男人,在戲弄他。 果不其然,他望著他,勾起嘴角:「鍾離峒,你走不掉了。」 他當然走不掉了,也後知後覺地明白,這群妖魔鬼怪,極可能是衝著饕餮鎖來的。 整個客棧都是他們的人。 店掌櫃和小二,以及後院餵馬的小廝,都不是人,仔細觀察處處透著詭異。 被識破身分後,後來也懶得裝,連端上來的飯菜都變成了蠕動的蟲子。 他若不吃,店小二會猛地伸出半米長的舌頭,將盤子一掃而光。 蟲子的汁液殘留在他嘴角,店小二興奮地怪叫兩聲。 怕嗎?自然也是怕的。 可是,他還有比怕更重要的事。 週稷又在喚他了。 鍾離峒將要送給姮姮的泥娃娃收好,放在了床頭。 走出去的時候,又回頭看了一眼。 那娃娃,大概也沒機會帶給嫿嫿了,真可惜。 週稷擺了一桌酒,幫他倒了一杯。 他說他真名叫申週,原是天詹師尊座下弟子,世間萬物生而平等,現在他要為天下大義,將那些困在屍水河底的妖拯救出來。 這是他第三次試圖說服鍾離岄了。 只要鍾離峒願意幫忙引出鍾離公主,日後天下劃分,甚至可以尊他為神祗。 和前兩次一樣,一向性格陰鬱的鍾離明,笑了。 申週很有耐心,在他看來,封神對凡人來說,是多大的誘惑力,他不相信他不動心。 可惜,鍾離岄看起來真的不動心。 不男不女的狐狸精,在一旁舔著牙,垂涎欲滴。 第三次了,如果還不答應?它可要沉不住氣了。 鍾離峒道:「有時候真懷疑你們這些妖有沒有腦子,為什麼一定要鍾離公主?我也是鍾離氏血脈,何必如此麻煩。」 申週盯著他:「當初為饕餮鎖獻祭的是鍾離公主,我該如何確認隨便一個鍾離氏也可引出饕餮。」 「不試怎知,你又如何知道我引不出。」 鍾離峒淡定地喝了口茶,道:「況且鍾離公主在胤都,有慕容昭的地方,哪裡是那麼容易騙出來的。」 申週瞇起了眼睛:「你竟不怕死?自願獻祭饕餮鎖為的是什麼?」 「你為你的義,我為我的義,沒有為什麼。」鍾離峒聲音淡淡。 「我明明給了你更好的選擇,你的義難道比性命還重要?」 「對,人這一生,總有比性命更重要的東西。」 「我不懂。」 「你當然不懂,若你懂了,又怎會淪落到今日這般地步。」 鍾離明嘴角勾起嘲弄,申週惱羞成怒,一掌將他擊落在門上,震得他五臟六腑劇痛,吐了一口血。 他逃不掉了,怒申週,必死無疑。 還好一個不是鍾離氏血脈的九王,即便投了饕餮鎖,也不會喚醒妖獸。 卻可以以他之身死,讓鍾離氏警醒,慕容氏警惕。 如此一來,嚴防死守,姮姮只要不走出胤都,不會再有危險。 她本來就是要嫁給慕容昭的。 嫿堯,九王叔大概是不能看著你幸福美滿地嫁人了。 幸運的是,最後一次,我還能守護你。 [額外2:申週篇】 申週臨死的時候,都還在滿心狐疑。 明明,他只差一步。 這一生總是如此。 無父無母,是個孤兒,尚在襁褓之中,他便被丟棄在山林荒野,險被猛獸啃食。 所幸被人所救,又所幸被送到闡述教崑崙山成為童兒。 身為天詹師尊門下弟子,無上榮光。 但其實,一開始他並不強。 崑崙山是什麼地方,元始天尊創立闡述之初,弟子都是有仙根慧骨的人。 偏他是個什麼都沒有的凡人。 很小的時候他就知道,實力強大的人,才有資格立於師尊座下。 聽禪講道,法術精研,比他入門晚的師弟們,圍在一起虛心受教,他總是想往裡湊。 結果是師弟們一把將他推開-- 「師兄,別在這裡礙眼了,你又聽不懂。」 師尊自然也看不見他,偶爾看到了,只是叮囑一句: 「祭殿香焚玉爐,切記心誠帝前。」 自小在崑崙山長大,除了每日到祭殿給元始帝尊上香,似乎他也沒有別的可被師尊指教。 即便是上香,也總是提醒他要心誠。 申週心想,難道自己此生都要甘於人下,在這裡打雜嗎? 如此這般,如何心誠。 好在不久之後,他在後山救了一隻小神狐。 崑崙仙山寶地,動物也多有靈性。 小狐狸掉入狩獵陷阱,得他所救,鑽入山林。 隔了兩日,它又出現在山林,晃了一下漂亮的尾巴,對他道: 「小恩公,我太祖母想見你。」 太祖母是一隻活了萬年的老狐狸。 仙山洞穴,老狐狸足有三十六丈高,他需要仰頭,才看得到它花白的須子,以及幽深的綠色豎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