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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閉關第五日,胤都出事了。
姮姮不見了,王宮防守森嚴,不知她是如何跑出去的。
起初我們都沒做他想,直到胤王派人封鎖了城下屍水河,我的腦子轟地炸了。
屍水河,饕餮鎖,鍾離公主。
師父閉關時,司宮除了幾個年紀小的師弟,只有我和五師兄在,聽聞此事,立刻去了地下城。
一件可怕的事終於發生了,姮嫿被人投進了饕餮鎖。
那人,是她深愛的王叔鍾離岄。
我們也是後來才知,真正的鍾離峒早就死了,師父所說的饕餮鎖裡發現的屍骸便是他。
兩年前回來的不是鍾離山,冒充他的人叫申週,曾是大秦天官申柳公的師兄。
此人心術不正,修的邪門歪道,已經墜魔。
五年前,鍾離屄被他擒,投了饕餮鎖,但不知什麼緣故,饕餮沒有醒。
鍾離峒死在結界,申週冒充了他,將目光對準了胤王室最正統的公主--鍾離姮。
我不知姮姮知道這些的時候有多絕望,幼年時的九王叔早就被所害,兇手化身他的模樣,帶著目的接近她,哄騙她。
那目的,是將她投鎖餵獸。
哦不,姮嫿永遠沒有機會知道這些了。
二人那場以失敗告終的私奔,令申週失去耐性,他沒想到姮姻會為了一個奶娘的性命偷偷回去了。
異妖冊即將誕生,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他要在慕容昭引渡妖獸之前,開啟結界,攪亂屍水河。
我師父說得對,世上最複雜的便是人心,申週後來被他所殺,但從頭到尾,師父都沒有問他為何這麼做。
在我不知被柳公帶回大秦的第多少年,天宮屍池清亮,旁邊的那棵楓樹紅了又青,青了又紅,輪迴交替…偶有楓葉飄落在池子裡,鮮豔怒紅。
那時我趴在池子裡遙遙望著天上那輪皎月,問了柳公這個問題。
「申週何故如此?」
柳公很喜欢躺在树下摇椅跟我聊天,月光下,蒼蒼老者白衣白髮,身形鍍上一層銀輝。
他說:「申週他啊,與我師出同門,曾是天詹師尊門下最受矚目的大弟子,其龍章鳳姿,搭乘禦四海,天質自然,不在你師父之下。」
天詹,是周王室時期的大宗伯,往上追溯 ,算是姜太公之徒。
但那又如何,我一聽這話就不高興了,嗤之以鼻: 「如何能跟我師父比呢,還不是被他一劍戳穿了。」
柳公老儿叹息: 「可是慕容昭殺他不久,就形神俱散了。」
我沉默了,他又接著說: 「其實申週與慕容昭何其相似,他們那樣的人,本是皎如明月,無人可敵,你師父克己慎獨,守心明性,申週卻入了歧途。」
「他争强好胜,為追求更高的造詣,違背師令偷練邪術,最終墜入魔道,被師門驅逐…連姜你要記住,人生的路只有一條,走錯了,是永遠回不了頭的。」
柳公说了半天,其實他也不知道申週為何要作死,無人知道他到底經歷過什麼。
他已經死了,那些都不重要了。
我只是偶爾會想起姮姮,那個要帶她私奔的人,雨夜闖入房中在她頸間落淚的人,說出那句「我知道你是姮姮,但沒有你我活不下去」的人,與她纏綿親吻的人…溫柔的眼神下,竟是惡魔披著的囊衣,每每想起,令我不寒而慄。
我還記得婀婀那雙含淚的眼睛,她看著我笑,說:「可是連薑,我不後悔。」
在饕餮锁的结界里,巨獸被喚醒,姮姮拼命地跑,驚懼交加,撕心裂肺地爬,被妖獸拖曳,玩弄,撕咬, 嚼食……
没人去救她,就算所有人都聽到了她的慘叫聲。
胤王目光陰寒,只因申週狂妄的言語,淬毒的眼神:「哈哈哈,鍾離公主不過如此 ,風流起來連自己叔叔的床都上。」
說完這些,申週就跑了,哦不,他還說了一句:「胤王陛下,你聽,博弈開始了,你女兒在哭,你們還不知道吧,她可是懷有身孕的人了。」
我和五师兄赶到城下尸水河的时候,申週已經跑了,那些話我沒有聽到,我只看到了胤王室的無動於衷。
慕容氏能力出眾的祩子都去了,但他們沒有去救公主,只是守在一旁等著封印妖獸餮。
屍水河上空,烏雲密布,陰氣壓頂,黑色的河水洶湧起伏,迴盪著姮姮撕心的叫聲。
她喊的是--連薑。
「——連薑!」
十歲那年,我們在司宮玩娶親遊戲,我是玉郎,她是花娘,她頭戴花環,看著我的眼神亮晶晶,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好看。
可我的花娘姮姮,就這樣懷著身孕,被最心愛的人一掌推進饕餮鎖,餵了獸。
不怪鍾離氏,也不怪慕容氏,並非他們見死不救,因為誰都知道,饕餮已被喚醒,他們有比救人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站在屍水河邊,於半空之中聽到妖獸的撕咬聲,絕望的姮姮,最後喚的是一連薑。
我嘗試過去救她,然而可想而知,代價是異常慘痛的。
那時我叫連姜,隔著兩千年的時空,我如今叫王知秋,張大頭問我,如果重來一次,還會不會去救嫿嫿?
我說: 「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张大头沉默了下,說: 「假話。」
我笑了笑,眼裡有氤氳的霧氣,熱灼燙人: 「會,我會不惜一切代價去救她,哪怕萬劫不復。」
姮姮有没有后悔我不知道,但我後悔了,在我做妖的前一千年,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 「連薑,你沒有錯,你是對的。」
后一千年,我悔了: 「連薑,你錯了,大錯特錯。」
為了救她,我站在屍水河狂濤巨浪之上,眼神瘋魔,起了咒引,試圖開啟屍水河的第二道封印--鳳凰神咒。
鳳凰是上古神鳥,作為第二道封印,一旦開啟,屍水河魂會失去牽制,怒火沖天。
但鳳凰鳥與鳴鵬之音,可使饕餮不再暴動。
師父曾告訴我,他們共為屍水河加了三道封印,如果前兩道都開啟了,那麼第三道天雷咒的作用就是引雷神之怒壓制。
我在賭,賭這雷神之怒可以抗衡屍水河,賭它可以堅持到我師父出關。
但是,慕容氏和鍾離氏不會允許我這麼做,一個鍾離公主而已,不值得冒這麼大的風險。
慕容氏的袾子們躍上屍水河,準備擒拿我。
與我同一戰線的,只有我的五師兄。
我也是隔了很長的歲月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那時,我为的是我的花娘子嫗,五師兄為的是自幼愛慕、藏於心中的姑娘。
我那傻傻的五師兄,喜歡嫿嫿久矣。
人在憤怒之中,潛能是無窮的。
那日,我耗盡了全部修為,內力震碎,一口鮮血噴在了鳳凰印上,然後神奇地打開了封咒。
可怕的是,天雷咒沒有引出雷神之怒。
更可怕的是,我和五師兄都不知,嫿嬸竟然懷有身孕。
饕餮是食子之獸,就算鳳凰神鳥已出,它仍是將嫿嫿給吃了。
一切都在申週的算計之內。
申週他,弒神了。
傾覆屍水河,是一場不知長達多久的陰謀,為此,他不惜一切代價,弒殺了雷神。
這樣的變故,帶給我的震撼竟比恐懼更甚。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屍水河將我吞噬,我自高處跌落,戾氣千刀萬剮,欲將我凌遲處死。
我闖下彌天大禍,屍水河發怒,異妖伺機而出,紛紛湧出封印,踏平胤都。
那一日,胤都大亂,死了很多人。
天際殘陽如血,紅雲層巒疊嶂,將胤都籠罩在腥風血雨之中,不見天日。
我的五師兄,殺紅了眼,最後死於異妖猼訑之手。
九尾、山狸、魑魅、患鬼、娘媼……無數我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妖,獰笑著露出陰森森的牙,垂涎欲滴,大開殺戒。
還有如虯褫、山魈之類的妖,逃出胤都,再也沒有露面。
常行,慕容昭提前出關。
覆滅之際,他一身白衣,如天神降臨,將異妖冊展於胤都之上,遮雲蔽天,鋪蓋了整個城。
慕容昭眼眸陰寒,眉宇之間殺意瀰漫,異妖冊金光刺眼,胤都鍍上一層光,亮如白晝。
那些作惡的妖,覆於白光之下,但凡沒有逃出胤都的,都被吸進了冊子。
我在即將落入屍水河底時,師父如一道投入水中的光,在驚濤駭浪中抓住了我的手臂。
隱約之中,我記得他被戾氣所傷,白衣被血染透,開出一朵朵花,襯著他無比蒼白的臉, 眼中映著顫動的微光。
我被他撈了出來,意識昏迷時,聽到他摸著我的臉,聲音平靜又令人心安: 「連薑,別怕, 有師父在。」
那是,至此一生,他與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後來我死了,屍水河的戾氣沒能讓我破碎,但那一系列的操作,震怒了河魂。
不久之後,他們將我祭了河。
很多事我都不記得了,我的记忆仍停留在慕容昭那句——
「連薑,別怕,有師父在。」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經不知在屍水河裡待了多少年,我被河底的五濁河童吃了,我與它爭奪一具妖體,它不敵我,泯滅了。
我在河底蟄伏,不知今夕何年,亦不知自己是什麼東西。
我的眼皮很重,感官是模糊的,意識也是模糊的。
從前的連姜像是睡著了,如今的連姜是河底的妖,被妖囊包裹著,分不清是在夢裡還是現實。
屍水河已經平靜了,河底不再有封印的妖怪,我喜歡趴在青苔石縫裡,瞇著眼匍匐,捕捉河底的蝦魚生物。
有時水草會纏住我的頭髮,若當時我還看得清顏色,那頭髮是可。的白。
水底的生物都怕我,但我隱約記得有一隻特別大的靈龜,我趴在它的背上,臉貼著它的殼,睡得很沉,很安心。
然後它就馱著我,慢吞吞吞地遊。
有時睜眼看到了水草在飄,睡醒一覺,看到水草還在飄。
大龜很慢很慢,不知遊了多久,直到有一天終於浮出水面,我在岸邊看到了一道熟悉的影子--申柳公。
柳公將我帶回了大秦,還專門在天宮為我造了一個大池子。
他說: 「水是胤都水,就叫屍水池吧。」
那時我不知道,胤都消失很久很久了。
在我慢慢恢復點人的思想後,柳公才告訴我,胤都沒了,我師父慕容昭也沒了。
他終於,還是沒能走出胤都,與那座城一同覆滅了。
我為了救嫿嫿,觸怒了屍水河,在師父拼盡全力將我救出不久,我陷入長長的昏迷之中,生死不自知,而屍水河魂開始怒吼,欲吞沒胤都。
師父用盡一身修為,可惜沒有壓制住那怒火。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為了維持我那生死不自知的狀態,慕容昭付出了多少代價。
那時胤都百姓已經平安遷城,鍾離王族被瓦解,歸入大秦。
自此天下再沒有胤都這座城,歷史也不會有任何記載,它的存在是機密的,消失也是悄無聲息。
歸入大秦後,慕容氏和鍾離氏族人自然不肯放過我,胤王上表,要我祭河平息禍亂,否則屍水河的怒火怕是要燒到大秦來。
秦王下了懿旨,我師父接了。
他們都沒有錯,錯的是我,誰都明白,屍水河要的是我的命,只有我才能平息它的憤怒。
師父說得對,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自我沉入屍水河,河怒終於平息,淹沒了胤都的河面不再咆哮嘶吼,再也沒有掀起過千丈巨濤。
慕容昭拼盡全力救下的徒兒,被人逼著祭了河,那一日,他立於屍水河岸,面如白紙,吐出一口血來。
柳公說,在我被祭河的第七年,慕容昭隕滅了。
他生於胤都,夢想著有一天能離開那束縛了他的城,然而城沒了,他還在。
他守了七年的屍水河,中間見到不知因何目的又來胤都的申週。
慕容昭殺了申週不久,形神俱滅了。
在他形神俱滅前夕,託人給遠在大秦的柳公帶了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話--
「七月初七,屍水河畔,吾將愛徒連薑,託於柳公。」
柳公說,後來他終於知道,在我祭河時,慕容昭以一魂一魄為引,為我鍍身擋了屍水河的戾氣,自此我才沒死。
他知道後,是震驚的。
而我知道他的死訊時,已經變成妖,沒有淚腺,心腸僵硬,想為他哭一哭都是做不到的事。
慕容昭隕滅於他的執著,他是那樣自負,守了七年,等我破繭而出。
可惜上天沒有給他機會,我碰到了五濁河童,他碰上了申週。
故事的結局,我成了妖,他形神俱滅。
我還記得他在司宮所的玉榻上支頤淺睡的樣子,穿著玄色長袍,發如潑墨,膚白如玉,鼻樑高挺,薄唇微抿,閉著的眉眼衿傲、高貴、又疏離。
他那樣的人,一身傲骨,冰清玉潔,強大鎮定如仙人之姿,將來得道高升也是有可能的, 但我害苦了他。
我還想起他閉關前日,與我纏綿,眼波瀲灩,薄面如霞。
我喚他: 「……師父。」
他轻声引诱我:「連薑,叫夫君。」
我抿著唇,難得地臉紅了,他還在哄我:「叫一聲好不好,我想聽。」「哎呀,太難為情了,師父,我叫不出口。」
他笑了,近在咫尺額頭相抵: 「好吧,不急,連薑,我們來日方長。」可是夫君,我們再也沒有來日了。
2
「,長舌怪也,人面獸身,好惑人,莫能逢之。」
——摘录《祩子笔记》
張大頭問我,當妖是什麼感覺。
我從前嘻嘻哈哈地告訴他:「美得很,不會餓,不會累,不會老,永遠精力充沛,活蹦亂跳,不是我吹,現如今這天下,我是最厲害的妖了。」
张大头给我插刀子:「所以申柳公才會在冊子上加上你的名字嗎?」
我立刻不太高兴了:「說好的要做彼此的天使,中國人不騙中國人,結果糟老頭子壞得很。」
柳公确实骗了我,西元前二百年,老頭子佔了三次龍骨卦,連聲哀嘆。
後來他從屍水池裡撈出了我,對我說:「孩子,大秦氣數將盡,你走吧。」
他给了我那卷异妖册,我們倆在那棵楓樹下嘮嗑,他叨叨的意思大概就是我师父
那时提前出关,導致異妖冊不完善,有很多bug。
然後他這個大秦大史天官耗時十年,嘔心瀝血,終於將bug修復完善,但是大秦快完蛋了,那些逃竄在外的妖還來不及抓進冊子。
異妖冊共有一百零七種妖,現如今逃竄在外的還有二十九種,屍水河的禍事當年因我而起,現在爛攤子交給我自己去收拾。
大意就是這些。
他還說那本異妖冊叫「大史異妖冊」。
我那時幽幽地說:「異妖冊明明是我師父的傑作,為何叫大史異妖冊,怎麼不叫慕容異妖冊,或者叫胤都異妖冊?」
老头子尴尬地咳嗽一声:「孩子,不要計算這些細枝末節。」
我就计较。
他可真損呢,當年屍水河滿打滿算也就封印了一百種妖,結果他把飛頭獠子那種通緝名單上的也給算上了,說什麼一共一百零七種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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