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都是座花城。
秦時,櫻花還只是皇宮內苑才有的花種,但在胤都卻種滿了全城。
每年三月,各處櫻花開得爛漫,幽香艷麗,花繁枝茂,滿綴桃粉,映在紅牆黑瓦之間,如女子含羞的臉頰,朵朵紅暈。
胤都人喜歡櫻花,花開時節千姿百態,漫無邊際,女生會穿著大襟窄袖襦裙出遊賞花,個個容顏嬌美,如花綻放。
櫻花紅陌上,柳葉綠池邊。
若遇到喜歡的男子,她們還會大膽膽子相邀,一同吟詩作對,共賞風雅。
1
胤都民風開放,是座浪漫、美麗、且熱鬧的城。
可外人不會想到,這樣一座鮮豔動人的城,藏著一條地下暗河,無邊無際, 飛逾萬裡,覆於洪荒與黑暗中。
屍水河是黑色的,不發怒的時候悄無聲息,水波粼粼,幽暗如墨。
但每隔兩年,河魂會震怒一次,他們說是燭陰之子的憤怒,屆時河裡封印的百餘種異妖會受此影響,變得狂躁,有甚者会妄图冲破结界,重返人間。
但都是徒勞之舉,慕容昭是胤都祭司,那時我們也稱一國祭司為巫祩師,祭司的徒弟們被稱為祩子。
屍水河發怒之前胤都天際會出現無邊無際的紅雲,鮮豔似血,怒火中燒。
鎮壓屍水河對慕容昭來說極為簡單,他身上流著慕容氏的血脈,是殷商巫祩後裔,且他能力強大,一道金咒覆於起伏不定的河面,那咆哮如惡鬼的驚濤駭浪會逐漸平息,恢復如常。
屍水河大約兩年發怒一次,但又沒有具體日子,也就注定了慕容昭永遠不可能離開胤都。
慕容氏當然也是有族人的,我師父就有一位嫡系的弟弟,但很遺憾,他們資質平庸,出挑者甚少。
胤王鍾離氏一脈,是殷商時期克昏夙商的封地王族。
自胤都建立之日起,鍾離氏守城,慕容森川先生,涇渭分明,但又世代聯姻,相輔相成。
胤都公主鍾離姮,是王室正統血脈,從出生起便注定了要嫁給慕容昭。
我十歲的時候,胤王來司宮與慕容昭商議要事,姮姮躲在胤王寬厚的身子後面,探出頭偷偷看他。
慕容昭笑了,喚過我,摸著我的腦袋說:「連薑,帶公主去玩吧。」
姮㊵很快與我混熟了,她說這次是特意跟著父王過來的,她喜歡慕容昭,想見他。
你看,同樣是十歲孩童,她已經有了思慕的人,有了少女心事,而我只知道趴在司宮所的菜園子裡捉蛐蛐,笑得跟傻狗一樣。
姮嬡說:「父王對我太兇,慕容昭每次看到我都對我笑,上次還給我秦糖吃。」
我說:「這隻蛐蛐是公的,看個頭挺大,戰鬥力不如母蛐蛐。」
姮姮說:「我好喜歡慕容昭,我想快點長大嫁給他呢。」
我說: 「現在的蛐蛐都不太好,牙軟,我藏在前殿角落的瓦罐裡有隻大紅蛐蛐,我給它取名『威武將軍』,你想不想看看?」
姮姮於是將慕容昭忘之腦後,興高采烈地和我一起去找蛐蛐了。
我與姮婉後來又見了幾次,一起和泥巴摔響, 一起爬樹摘柳枝,一起玩「採花大盜」的遊戲,後來五師兄和七師弟也加入我們,我們就一起玩娶親遊戲。
我是玉郎,姮姮是花娘, 我們兩個拜天地, 姮山頭上戴著花環, 看向我的眼神亮晶晶的,有些害羞。
後來姮畫再來司宮,看了慕容昭,開口就問: 「我來找我小相公連薑,大人知道他在哪裡嗎?」
有關我和姮姮,以及慕容昭的三角戀情就這麼傳開了。
為此我和嫿嫿還很苦惱又甜蜜地交談一次,那年我們十一歲。
我一臉嚴肅地說:「姮姮,你說清楚,你是想當我師母,還是想當我的花娘子。」
「我,我也不知道。」
「你必須選一個,是跟師父好,還是跟我好?」
姮姮搖著臉,十分難過: 「連薑,你別逼我了,你知道的,我是胤都公主,注定
要嫁給慕容昭的。」
我也十分難過:「好,我祝福你們,反正我是搶不過師父的。」
姮!到我懷裡哭: 「連薑,我愛的是你,真的是你。」
後來,我們倆商量一起私奔,浪跡天涯。
嫗嫗偷了她父王的通关路引,我偷了師父的金葉子。
然後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她連王宮的門都沒逃出去,我也沒能走出司宮,被我師父慕容昭拎小狗一樣拎回去了。
我和姮姮就這麼被拆散了,我難過了許久,對我五師兄說: 「師父奪我所愛,此仇不共戴天! 」
五師兄很同情我。
第二天慕容昭給了我一大把秦糖,我吃完以後,別再扭扭地說:「師父,我原諒你了,我與姮姮雖然情投意合, 但注定是沒有結果,她今生只能是我師母, 但願下輩子我和她還能在一起。」
慕容昭摸了摸我的頭,笑得合不攏嘴。
嫗嫗长到十三岁时,已經有了傾城之貌,胤王室對她教導嚴厲,她因而知書達理,溫婉大方。
鍾離氏公主及笄那年,胤都王室安排了碭山封典。
吉日出行,登高祭天,來回需十日。
慕容氏去了許多人,祭典由我大師兄主持,我的其餘師兄師弟都去了,我本來也高高興興地收拾了行李,結果都要上馬車了,我師父慕容昭勾了勾手指頭,將我拎下來了。
後來他們都走了,馬車消失不見,我還站在門外,十分幽怨。
我說: 「為什麼到了出發的時候才告訴我不准我去!」
他說:「啊?沒人告訴你嗎,外室女不得參加王族祭。」
我都要被氣哭了,我歡歡喜喜地收拾了好幾天的行李,還不時跑去問他,山上冷不冷?需要多帶件衣服嗎?我走之後麻煩師父照顧下我的老貓豆子…
他一直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一本正經地告訴我山上不冷,衣服多帶一件也好,放心我會照顧你的貓。
結果在這節骨眼上等著殺人誅心。
我氣得眼淚都掉下來了,跺跺腳扭頭就走,天知道我多想參加這次出行。
我又三天沒理他,滿腦子都是我的師兄弟們在山上跑啊跳啊,跟猴子一樣,好不自在。
第四天,慕容昭來到我屋裡,我賭氣地趴在床上不理他。
他說: 「小傢伙現在脾氣這麼大了。」
我糾正他 : 「我都十五了,曉得男女之分了,不是小傢伙。」
關於我懂的「我跟他們不一樣」這件事,還要歸功於我的二師兄。
去年柳公差人押來一隻赤眼朱妖,封入屍水河那日,師兄師弟們都去了。
我因身上來了癸水沒去,結果發現我的二師兄也沒去,我問他為何不去,他說肚子痛。
他當時氣色不好,我了然地「哦」了一聲,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懂的。」
然後我體貼地去幫他煮了碗薑茶。
我說:「喝吧,喝了就不痛了,每個月總有那麼幾天。」
二師兄說: 「這什麼鬼東西?不喝,喝了只怕拉得更厲害。」
然後我們倆各自沉思了對方的話一秒,我試探性地問他:「你不是來癸水?」
他的臉黑了: 「男人怎麼會來癸水。」
那天晚上,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也想起了不久前的一件事,女孩青春期總有各種變化,遇到不懂的就去問慕容昭。
「師父,我覺得我最近吃胖了,但是我的肉都長胸脯了。」
慕容昭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輕咳一聲,白玉臉頰點點紅暈,半天說了兩字——
「挺好。」
他一說挺好,我立刻開心地去拉他的手: “真的挺好,特別有彈性,軟軟的,你
摸摸。」
他那薄玉面頰上的霞色,再次蔓延到了耳根。
也是難為他老人家了,諫仙似的人物,拿著白布條,親自做示範告訴我怎麼束胸,手把手地教,最後不忘警告我。
「身體部位不可以給任何人看,也不可以給任何人摸……」
我曉得自己跟姮姮一樣是個妞的當晚,又去找了他,他終於摸了摸我的頭, 唇彎成半月弧度, 眸光微動 , 眉梢皆是笑意。
「是啊,我們連姜是女孩家。」
後來,司宮裡幾位師兄隱約也是知道我女兒家的身份的,當然師父也曉得他們大抵是知道的。
但因師父不說,大家也都不說。
只是,我的團寵地位更穩固了,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師兄們都是先給我,為此八師弟十分不服氣,因為跟我搶玉光杯,被我狠揍了一頓。
話題扯遠了,師兄師弟們去了祭典後,偌大的司宮,除了幾個看門小童,只剩我和慕容昭了。
我賭氣說自己不是小傢伙,他眉眼含著溫柔的笑容,伸手去揉我的腦袋,揉了那麼一下又放下了手,感嘆了句:「是啊,長成大女孩了。」
那日,他送給我一件顏色鮮豔的大襟窄袖襦裙。
那一年不止是鍾離公主的及笄,也是我的及笄。
我還記得那件衣服是芙蓉色的, 很漂亮。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穿女裝,激動又緊張,慕容昭很認真地為我梳頭髮。
我幼時長得濃眉大眼,男孩氣十足,穿了那芙蓉色的襦裙,添了幾分色彩,銅鏡裡的女子眉眼英氣,鼻子秀挺,竟然也是好看的。
慕容昭修長手指撫過我的長髮,在我鬢間插入一支海棠花簪。
我難得地羞澀了那麼一下,期期艾艾地問他:「師父,好看嗎?」
他看著銅鏡中的我,眼中波光流轉,含著攝人心魄的笑。
他說: 「我們連薑,自然是好看的。」
我這一生,活了很久很久,經歷了無數朝代更迭,時代變遷,然而在我內心深處,仍舊覺得大秦的大襟窄袖襦裙,是世上最好看的衣服。
那日襦裙之外,他還給我披了狐裘,帶我去了屍水河。
寬闊無際的河面,掀起陣陣寒風,黑浪滾滾,我們站在河邊,渺小如螻蟻。
慕容昭從背後為我斂緊了狐裘,他的臉離我很近,近在咫尺。
我微微側目抬頭,看到他乾淨清晰的輪廓,棱角分明,神情卻有些清冷,眉眼幽暗不明。
他望著屍水河,問我:「連薑,你有沒有想過,有朝一日離開胤都?」
我「啊」了一聲,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不想。」
他愣了下: 「為何不想?」
「因為師父在這裡,連姜要永遠跟師父在一起。」
慕容昭於是「唔」了一聲,滿足地拍了拍我的腦袋: 「算你有良心。」
我自幼來到他身邊,生活安定衣食無憂,從來不知我熱愛的胤都,對他來說是枷鎖和束縛,是他一直努力想擺脫的桎梏。
我後來才知,其實我是不太了解我師父的。
2
姮嫿得知我是女兒身時,笑得花枝亂顫,回想往事,眼淚都笑出來了。
她十歲時,懂得「思慕」一詞;我十歲時,懂得「公蛐蛐不如母蛐蛐好」。
她十六歲時,懂得「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人」; 我十六歲時,懂得「臥槽原來我也是個妞」。
她總是比我成熟比我懂事,比我思考得多。
雖然在她面前我像個二傻子一樣,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們的友誼。
我很喜歡姮姮,她美麗、聰明、善良……我能想到的最美好的詞彙都可以用在她身上。
我對她說: 「等你成為我師母了 ,咱們倆天天好。」
她「噗哧」一聲笑出了聲,又覺得這樣失言的笑影響公主形象,很快神態如常。
但她頓了頓,還是眼睛亮晶晶地說:「連薑,我們要好一輩子。」
姮一直是我生命中無與倫比的美麗,我們兩個的手握在一起,異常堅定。
直到我的老貓豆子生命走到了盡頭,悄悄地離開了我。
那晚為了尋它,我去了螢都王宮與司宮中間的那片宮槐林。
那裡有一處廢棄的祭祀廟,是從前王室宗族用來祭神的,後來嫌不上檔次,又挑好地方重新建了一個新的。
我尋貓尋到了這裡,聽到廟裡有動靜,還以為是我的豆子在裡面,正想進去看看,又覺得聲音不對。
裡面傳來的是嫿堯和一個男人的聲音。
滅了手上的燈籠,我藉著月光偷偷探出頭去。
這一看,令我當頭一棒,呆若木雞。
嫿嫿好像哭了。
我握緊了拳頭準備衝進去救她。
在此關頭慕容昭出現了,摀住了我的嘴將我帶了回去。
路上我含著哭腔說:「師父,姮袖被欺負了,你為什麼不救她! 」
慕容昭當時應該是挺無言的,他跟我解釋:「她沒有被欺負,她是自願的。」
我不解: 「自願幹嘛,她們在做什麼,姮姮叫得那麼痛苦。」
他沒有回答我,月光之下,我被他背著,趴在他後背看不清他的表情,因而探頭到側邊又問: 「師父,你說話呀。」
半晌,他含糊地說了一句: 「你還小,以後自然會懂的。」
可見,慕容昭雖然養大了我,但是教育方面總是跟不上,當我明白男女差異時,嫿堯已經懂得了生命的起源,並且積極地在探索。
雖然這是一樁王室醜聞。
後來我纏著慕容昭問了幾次,他都不肯說,於是自己領悟嫿嫿是跟鍾離岄「好」了,一種憤怒湧上心頭,我對慕容昭說:「姮姮這個騙子,說了一輩子跟我好,就算不跟我好,也要跟師父好,怎麼可以跟她叔叔好呢。」
又過了一個月,我又有了新的領悟,半夜溜進了慕容昭的寢殿,晃醒了他。
「師父,姮姮這是罔顧人倫道德,背叛了我們。」
慕容昭撫額:「知道了,回去睡吧。」
又過了一個月,我又想到了別的,半夜爬上了慕容昭的床,把他往裡面擠。
「師父,姮儷做了對不起我們的事,咱倆好好想想怎麼把她奪回來。」
寢殿燈光幽幽,床頭案架上的長明燈晃啊晃。
慕容昭被吵醒後,皺眉看我,眼睛漆黑不明,像是隱匿著流淌的暗河,神秘又古怪。
他的聲音有些奇怪: 「連薑,滾回去。」
那晚我穿著單衣,沒有束胸,已然有了女孩子的曼妙身姿,但我渾然不知,也沒看懂他眼中的隱晦。
我覺得他對我態度這麼差,應該也是傷心了,畢竟嫿嫿與他是有婚約的。
我緊挨著他,伸手掖了掖被角:「師父,別難過,姮姮不跟你好,咱們倆好。「他的睫毛顫了顫,按住我的手腕,制止了我的動作。
我抬頭看他,他的眼睛像是幽深的漩渦,令人不由得心裡一慌。
「連薑,回去。」
「師父,你好奇怪啊,你怎麼了?」
慕容昭的異常,讓我有些心慌,我感覺到他身上的氣息與平日不同,似乎紊亂了些,還有些躁動。
我還看到他的喉結滾動,心慌被好奇取代,作死地伸出手去觸碰——
「師父,你這裡為什麼在動?」
然後,他身子一顫,握著我的手用力了幾分,掌心溫度灼人。
他啞著嗓子,答非所問地反問我一句:「連薑,你懂什麼叫好?」
我遲疑、不解,瞪著眼睛與他對視,又問出了我一直在探究的問題:「師父,你就告訴我吧,姮姮他們到底是怎麼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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