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傍晚,城市下了一場大雨。
電閃雷鳴,昏天暗地。
我站在殯葬店門口,看著路上車輛擁擠,行人匆匆。
烏雲壓頂,空氣中雨水的腥氣撲面而來。
我已經準備好要回不周山了。
但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困住了我。
困住了我的當然還有另一件事。
附近街上發生了屍變。
對我來說,難以置信。
我開第一家殯葬店那會兒,火葬才剛推行,那個時代的人們,骨子裡還存在著死要全屍、入土為安的老封建思想。
因沒有強制性,家裡有了喪事,大都還是選擇停屍三到七天。
那時節,時局剛穩,百姓安居,各種鬼怪邪祟開始冒頭。
我的任務是收異妖冊上的東西,對各種靈異事件碰上了也會順手處理,但也沒有刻意為之。
唯有屍變,處理得比較多。
一則這與我的生意息息相關,二則那時屍變確實發生得比較頻繁。
廣西、成都、四川均曾發生過比較有名的屍變事件。
尤其是廣西彝族一個村子,幾乎是一群殭屍衝進村子見人就咬。
現代人說起屍變,總覺是天方夜譚,事實上自古書籍都有記載過屍變事件,如袁枚在《續子不語》中寫道--屍初變為旱魃,再變即為犼。
再如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曾寫,少年遇一殭屍,白毛遍體,目赤如丹砂,指如彎鉤。
追溯到再早之前,殭屍之祖其實是上古時期黃帝的女兒-魃。
黃帝與蚩尤作戰,女兒魅助其殺蚩尤,事後黃帝卻以其殺生太多為由,禁絕魃升上神界。
無法成神倒也罷了,然而後來為解人間大旱,禳災巫術他們以女魅為祭品,終於令其成為旱魃女屍。
說起來,那位旱魃女屍,如今就封印在異妖冊內。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聽聞過屍變事件了。
上一次有這樣的經歷,還是南方鄉下一個叫裨縣的村子。
那年,張紅霞五十六歲,大頭七歲。
有天傍晚一個老實巴交的農作物漢進城來買骨灰盒,挑了個價格最低的。
結果三天後,他媳婦兒來了,普普通通的農村婦女,上來就要求把骨灰盒退了。
怕我不給退,所以她態度很強悍。
幹殯葬業的,哪有聽過退貨的?
那時我是張紅霞,抓了把瓜子,邊磕邊看她: 「大姊,咋的了,人死復生了?」
一句玩笑,婦女變了臉,沖我惡狠狠道:「胡說八道什麼,讓你退你就退!少廢話。」
我看了她一眼,好脾氣地拿了錢給她,同時好心提醒:「要小心,復生的可就不是人了,家裡孩子要藏好,有的品種專衝血脈至親來。」
婦女一瞬間白了臉,對上我似笑非笑的目光,驚慌不已,拿了錢趕快離開。
也怪我烏鴉嘴,屍變有十八種,那家老太太死後停屍五天,本來都已經下葬了,結果半年後天天托夢給大兒子,說墳地選得不好,灼得她難受。
誰也沒當一回事,老太太四個兒子,三個閨女。
直到大家挨個都被託了夢,才半信半疑地掘了老太太的墳。
這一掘不要緊,已經埋了半年的人,沒有腐爛掉,反而全身像饅頭上長了白毛一樣,濛濛一層,連指甲和頭髮都老長。
老太太的臉泛著詭異的青色,眼睛閉著,神態安詳,卻讓人感覺像在冷笑。
一大家子人嚇傻了。
但沒辦法,到底是老娘的屍體,總不能棄置不理。
這時候大兒子說了,趕快聯絡火葬場,送去火化。
那時候火葬已經推廣開了,但一個城裡也就那麼火葬場。
殯葬車說好了明天過來拉人,老太太的屍體又不敢往家裡拉,於是在地頭搭了個靈棚,暫時放一下。
這家的二兒子趁著天沒黑,說火葬場的盒子太貴了,趕緊就跑城裡來買骨灰盒了。
那天我賣他一個最便宜的。
三天後他媳婦才來退貨。
其實第二天殯葬車開來拉人的時候,老太太屍體就不見了。
2
我記憶比較深刻,因為那老太太是一具蔭屍。
那年七歲的大頭問我:「姑奶奶,什麼是蔭屍?」
我對他道:「蔭屍與閱微草堂筆記中記載的因養屍地而形成的殭屍是一樣的,葬地的土壤、情勢位置,有可能是陰山陰地,也有可能是自家陵地旺氣太重的緣故,總之就是把人埋在了不該埋的地方。」
還好只埋了半年屍體就被扒了出來,若開館時老太太的嘴巴是張著的,那便是要吃掉他們家的子孫後代了。
後來我帶著大頭去了一趟裨縣。
果不其然,整個村子都亂了。
最終把老太太就地火化時,那具長了毛的屍體竟還在掙扎著哀嚎,令人毛骨悚然。
到了現如今,我認為世上已經不可能再發生屍變了。
我們生存的世界,已經杜絕了這種可能。
火葬,冷凍太平間,各種高科技設備,燈火通明的城市,良好的治安…
話說回來,即便真的發生了屍變,現如今這個社會,也沒什麼好怕的了。
如今天的報紙上,刊登的是有市民感染了瘋豬病,見人就咬,已經被隔離治療。
一時還導致豬肉價格暴跌,沒人敢吃,愁死了那些養豬的。
我不擔心屍變,現代社會各種化學藥水,高強度腐蝕的硫酸,直接都可以將一具殭屍溶解成渣渣。
我擔心的是為何會發生屍變,以及最早出現的殭屍,如今在哪裡?
這幾日城裡的治安特別好,但還是發生一件事,我的異妖冊不見了。
真是可笑,竟然還有人敢偷那玩意。
大雨停了,街上恢復了熱鬧。
路燈,車燈,以及殯葬店的霓虹燈,交相呼應,映在我眼睛裡,像極了一色彩繽紛的舞台。
喧鬧是街上絡繹不絕的人流和車輛。
我在等,我知道,今晚注定是個不尋常的夜晚。
那場鋪天蓋地的雨,烏雲壓頂,電閃雷鳴,半空之中起了龍捲風,好一幕壯闊的龍蓄水。
大雨過後,陰氣仍懸在上空。
這是旱魃女屍被喚出的預兆。
該來的終究會來。
我在殯葬店的門口掛了一盞白燈籠,擺了香爐,燃了生犀香。
夜深的時候,街上的人漸漸少了。
凌晨三點,街上空無一人。
路燈幽暗,整條巷子,只有我的殯葬店,霓虹閃耀,眨巴著五彩的眼睛,迎接遠方的客人。
燈籠裡的白燭火苗搖晃,冉冉升起的燃香飄散在空氣中。
終於,有東西出現在了街口。
一步步走來時,看得清是一隻執燈的青衣鬼怪。
身著青衣的女子,長髮委地,赤著腳,緩緩走來。
她的身形飄忽不定,直到逐漸走近,才能看清頭髮遮掩下的那張臉。
死灰色的臉,透著殭屍特有的屍氣,烏青的唇,眼睛像失了色彩的玻璃珠子,死氣沉沉。
青衣鬼怪挑著白燈停留在殯葬店門口,抬頭看著霓虹招牌那裡掛著的白燈籠,以
及香爐裡的香,幽幽開口——
「袾子,這是何處?」
「對您來說,大概是四千多年後吧。」
「哦?誰把我放出來的?」
「……我的侄孫。」
「你救了他一命。」
「是,感謝女《不殺之恩。」
旱。女屍,聲音沙啞: 「他犯錯了,你該懲罰他。」
說完,又補充了一句: “任何人犯了錯,都應該接受懲罰。」
我沉默了下,繼而道:「是,要懲罰的。」
異妖冊是張大頭偷的。
如果不出意外,屍變也是他策劃的。
他製造了屍變,偷了異妖冊,放出了旱魃女屍。
他本來就沒有這樣的本事,怪我這些年對他的放縱,讓他懂了太多,做出這般糊塗事。
我知道大頭在做什麼。
無非是不願我離開,策劃放出一隻妖,讓我繼續抓。
這種幼稚的行為,差點鑄成大錯。
好在放出的是旱魃女屍。
他定然不知,她與其他妖是不同的。
胤都初時,以屍水河鎮妖,女魅是唯一自願被鎮壓的妖怪。
後來浩劫生起,群妖紛紛逃竄出屍水河,從始至終她都沒有主動從河底走出來。
直到引渡到異妖冊,她都是一隻特殊存在的妖。
若問原因,我想與她原是天上的神女有關。
山海經大荒北經記載,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命應龍在冀州迎戰,蚩尤請來天上的風師縱大風雨,淹沒大荒。
天女魃,乃是黃帝之女,奉命前來止雨,助父遂殺蚩尤。
那場上古時期驚天動地的戰役,以蚩尤被殺告終。
然而沒人知道,風師箕伯也死於女魃之手。
更沒人知道,女魃一直喜歡那位風師。
但她最終站在了黃帝這邊,為族人而戰。
可笑的是她因這場殺戮造下罪孽,已經無法再做天女。
後來更因她殺了風師,部落大旱時,她成了禳災巫術的祭品。
從天女到旱魃女屍,沒人知道她經歷了怎樣的心死。
殺風師是她的選擇,成為祭品也是她的選擇。
只因她是黃帝之女,肩負大義與責任。
這樣的天女,即便成了妖怪,也萬不會是為非作歹的妖。
大頭已經失聯一個月了。
隔了一條街的古董店,也關了門。
我沒有去找他,也沒有用鏡台看他究竟做了什麼。
自我來到這個不屬於我的時代,還是第一次這樣無助。
我怕我從小養大的侄孫,會因做錯了事,死在二十六歲這年。
被他拿走的異妖冊,施個咒語便重新落在了我手中。
我本該和女,一同回去的,可是我知道,我必須要見大頭最後一面。
還好也沒有等太久,又過了半個月,同樣是深夜凌晨,殯葬店的門被敲響了。
敲門聲只響了一下,我便知道是他回來了。
果不其然,開門的時候,正看到他背對著我,坐在地上。
我喚了他一聲:「大頭。」
他身軀一頓,沒有回答,只笑了一聲:「姑奶奶,我以為你走了。」
我嘆息一聲,憐憫地看著他: 「你殺人了?」
「算是吧。」
「誰?」
大頭沒有回答,只背影孤獨地抬頭看了一眼天上。
沒有月亮,夜幕一片漆黑。
我深深吸了口氣:「你殺了齙牙哥?」
那個常在古董店門口的流浪漢,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了。
大頭沉默了下,輕聲道: 「我沒有殺他,我只不過是,沒有救他而已。」
照他的話來說,兩個月前的一個晚上,那流浪漢不知是吃壞了東西還是突發疾病,蜷縮在古董店門口,口吐白沫,全身抽搐。
大頭關門離開的時候,剛好看到這一幕。
齙牙哥意識昏迷前,向他發出了求救的眼神。
但大頭沒有救他。
相反,他蹲在原地,眼睜睜看著他吞了氣。
那是一個無月的夜晚,流浪漢死在了店門口,但沒人發現,因為他常常躺在這裡睡覺。
夜深的時候,大頭將他的屍體拖進了店裡。
城市裡有太多這樣無家可歸的人,即便他很久不曾出現在那條街,也僅有熟知一二的店老闆感嘆一句,咦,那個乞討的流浪漢最近不見了哎。
過後,所有人便將他遺忘在腦後。
大頭是惡人嗎?
不是,街上那麼多店面,齙牙哥只經常守在他的店門口作為常駐點,因為但凡大頭在店裡,飯點的時候都不忘給他也送份吃的。
他不是惡人嗎?
不,他是個惡人,他眼睜睜看著一條人命,死在他眼皮底下,無動於衷,冷漠旁觀。
後面的事無需多說,他利用流浪漢的屍體,做了許多實踐,策劃了一場屍變。
而後偷了我的異妖冊,以我那本「袾子筆記」中記載的某種召喚儀式,將旱魅女屍放了出來。
我不知他是何時動的這種邪念,邪念一旦滋生,無異於將心交給了魔。
我很失望,看著他聲音冷了下來:「你可知道,召喚出旱魃女屍,你的下場是什麼?」
「猜到了。」
他笑了一聲,語氣不甚在意:「姑奶奶不會讓我死的。」
「張潤澤,你這是在逼我。」
我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心中一片哀涼,竟不自覺地想起了他初到我身邊時,六十多歲的張紅兵將他推到我面前,他緊張地看著我,在張紅兵一遍遍的催促下,挨了一巴掌,才哭著叫了一聲姑奶奶。
三歲的孩子,也應被母親抱在懷裡,不應該是敏感慌張的。
我不該留他的,可我看著那小小的孩子,動了惻隱之心。
早知今日這惻隱之心會害了他,我絕對不會在那時摸著他的小腦袋,說了句:「姑奶奶這裡有糖。」
他喜歡吃糖,如同秦時的連姜,也喜歡吃糖。
可是誰能想到,二十三年後,他犯了這麼大一個錯。
我真的很失望,斥責的話未說出口,他已經呼了一口氣,卸下了重擔似的,起身回過頭來看我。
他個子很高,比被我附身的王知秋高了大半頭,寂靜深夜,就這麼雙手插兜,靜靜地看著我,眼底隱匿著幽幽黑河。
「姑奶奶,你怎麼不問我,這些日子去哪了?」
「你去哪裡了?」
「按照習慣,你應該去鏡台探知一下才對,為什麼不去看呢?」
我從來沒有用鏡台去探知大頭的人生。
當然也有理所當然的理由,因他從小在我身邊長大,很多事我不會瞞他,鏡台的秘密早就不是秘密。
我還記得他十二歲步入青春期時,有一次問我: 「姑奶奶,你有沒有透過鏡子看過我?」
那時存了幾分捉弄的心態,我回答道:「有啊,我每天都透過鏡子看你,上課有沒有認真聽講,考試考了幾分 ,有沒有竄改分數,班上的小女生有沒有給你寫情書…」
話未說完,他已經一把摀住了我的嘴,氣急敗壞:「姑奶奶!你怎麼可以這樣,你要尊重我的隱私。」
我拍開他的手,大笑: 「你跟一個快七十的老人家談隱私,你小時候竄稀拉褲子裡,還是我給擦洗的呢……」
這下,大頭又急了,漲紅了臉,又開始摀住我的嘴。
後來他天天纏著我,跟我拉鉤,讓我發誓永遠不用鏡台去看他。
又是撒嬌又是跺腳,最終我如他所願,發了誓。
3
我從來沒有用鏡台去探知他。
大頭當然知道也不會是那個理由。
他看著我,勾起嘴角: 「你不敢,對不對?」
我皺了下眉: 「你胡說什麼!」
「連薑,你不敢看我,因為一旦你去看了,便會知道我對你的感情,並不比你對
你師父的少。」
「你是我養大的,對我有感情沒什麼奇怪,不敢?為什麼不敢,我對你一樣有感情,這很坦蕩。」
「坦蕩的是你,不是我。」
大頭蹙起濃黑的眉,眼中有一閃而過的陰鬱: 「你對慕容昭是怎樣的感情,我就是怎樣的感情,連薑,你別裝傻。」
我也皺了眉,這麼多年,我將他當作一個孩子,他在我心裡一直未曾長大。
親手養大的孩子,連姑奶奶也不叫了,一口一個連薑,實在讓人生氣。
我冷下臉來:「你如何能跟我師父比,張潤澤,我對你仁至義盡,你喚我一聲姑奶奶,如今闖下的禍事,我最後為你兜著,從今往後,我們永遠不必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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