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頭笑了,笑著笑著紅了眼眶,後退幾步,轉過身去,最終背對著我,抱著頭蹲了下去。
身體顫動,他在哭。
記憶裡,自他來我身邊,其實很少哭過。
我總是教育他要勇敢,要堅強,男兒有淚不輕彈,所以就算上小學時跟同學打架,被罵是沒爹沒媽的野孩子,他都不曾哭過一聲。
那時我用碘酒幫他擦臉上的傷,他一邊疼得齜牙咧嘴,一邊很有骨氣地對我說:「姑奶奶,他們三個打我一個,我就揪著李子豪不放,把他按地上打,打得他哭爹喊娘。」
「我厲害吧,沒給你丟臉吧。」
小小少年鼻青臉腫,眼睛卻出奇地亮,璀璨如天上的星星。
我說:「哇,雖然打架是不對的,但是我們大頭沒有向惡勢力低頭,而且以一敵三那麼勇敢,一定要好好獎勵一下。」
他便興奮地撲過來,在一個六十歲的老人家臉上吧唧一口:「姑奶奶,你最好了!」
而如今,他口中最好的姑奶奶,看著他肩頭輕顫,心裡一陣鈍痛。
我走上前,站在了他面前。
他抬起頭,紅著眼圈, 眼底是深深的執拗: 「喜歡你是我錯了嗎?」
那張熟悉而痞氣的臉,籠罩在霓虹燈光下,投下暗影,眉眼悲絕。
「從小到大,我身邊只有你,生病時在我身邊的是你,寒來暑往送我去上學的是你,開家長會是你,買每一個生日蛋糕的是你,你給我講大禹治水、九州之鼎,百二秦關終歸楚,三千越甲可吞吳,你還告訴我臨淵羨慕魚不如退而結網,再長的路,一步步也能走完……」
“我的人生,完全是跟你綁在一起的啊,喜歡你是錯的嗎,我是沒辦法跟胤都的慕容昭比,但你不能否認跟你相依為命那麼多年的張潤澤是假的! 」
「我叫了你二十多年的姑奶奶,你現在告訴我,你是你,我是我,曲終人散,永遠不必再見。」
「姑奶奶,你真的,不要我了嗎?」
我大概是永遠不會忘記他的眼神了,那雙漆黑的瞳仁,刻畫在我腦海中,眼尾泛紅,看著我直直地落下淚來。
那抹悲色,脆弱如惶惶孩童。
我輕聲道:「我是妖啊,大頭,你知道的,不管是哪一種喜歡,都不會有結果的,很早之前我就告訴過你,你不能依賴我,我遲早要回去的。」
「我知道,這話你不只說過一次,所以現在我還想再問一次,能不能等我死了再走?」
大頭看著我,笑了: 「我可以只活二十年,或者十年,再不然,五年也是可以的。」
「大頭,你聽過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的道理嗎?」
「我從前很喜歡捉蛐蛐,在胤都的時候,五師兄甚至給我取了個綽號,叫蛐蛐大王,我捉蛐蛐很有經驗,菜園子裡趴半日,總是能拿到那最厲害、最威武的,沒有人能鬥過我的蛐蛐,每一隻在我手裡,都是常勝將軍。」
「可是再好的蛐蛐,最多也只能活五個月,我曾經最喜歡的一隻紅臉蟋蟀,陪了我很久,到了冬至就不愛動了,可我捨不得它走,所以我用罩子摀著它,製造一個溫暖的假象給它,但是後來只暴露在寒冬一會兒,它便蹬腿死掉了。」
「我後來在想,我摀著它的那些日子,真的是對的嗎,罩子裡漆黑一片,不見天日,我想讓它曬會太陽,結果它身形萎靡,全無曾經的威震風姿。」
「蛐蛐活不到寒冬,朝菌不知黑夜與黎明,夏生秋死寒蟬,也不知道這一年的好光景,但這對它們來說是恩賜,有意義的人生才叫活著,如果是活在寒冬深夜,多待的每一秒,對它們而言都是痛苦。」
大頭一定聽得懂,我眸光靜靜地看著他,他該知道的,無論是他的紅霞姑奶奶,還是殯葬店的王知秋,從頭到尾,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我沒有朋友,也不會去交朋友。
長生對我而言,是孤獨與痛苦。
早一秒和晚一秒,我都是要走的。
「你捨不得我離開,但你知道嗎,我是真的,很想回去胤都,迫不及待想去看一眼滿城櫻花,一分一秒都無法再等。」
大頭神情愣怔,紅著眼圈搖頭: 「可你說過,異妖冊裡都是假的,那是你師父慕容昭創造的幻境,自欺欺人罷了。」
「對啊,既是我師父的傑作,我更要進去看他為我編造的世界了,大頭,我很想他,兩千年了,照理來說我該連他的模樣都忘得差不多了,可是誰能想到,時間越久,我記得越清。」
「我聽到他在喚我連薑,看到他在對我笑,一切都恍如昨日。」
「旱魃女屍回去的時候,告訴我說這個世界不是我們的,每個人生來就注定了自己的歸宿,她屬於古代,我屬於胤都,那裡才是我們該去的地方,這個時代很好,人類文明,秩序良好,你們可上天下海,厲害得連神仙都無意打擾,但這就是屬於你們的世界,而我,生於戰國,注定要回到胤都。」
「……姑奶奶。」
「張潤澤,你若真的喜歡我,就該成全我,如我所願,才叫愛。」
大頭茫然失措地看著我, 像懂了, 又像是不懂。
我上前輕輕地抱了他,他立刻雙手環上我的腰,半跪在我面前,臉埋在我懷中。
「大頭,你要好好的,沒有什麼二十年,十年,五年,你會長命百歲,娶一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子,有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最後還會有個孩子,延續老張家的香火。」
「屈從於俗世裡最俗氣的圓滿吧,張潤澤不是假的,只有一個,也只有這一世,所以,忘了我吧。」
在此之前,我沒想過要抹去他的記憶。
但這一刻我動了這個念頭。
而大頭似乎預料到了什麼,猛地抬頭看我,眼中充滿了恐懼: 「我不要,姑奶奶,我知道錯了,我願意成全你,只求你不要抹去我的記憶, 我不想忘記你,就像你不曾忘記過慕容昭一樣,我想做個完整的人,你不能剝奪我這個權利。」
他急切地懇求,而我靜靜地看著他,神情一點點軟了下來: 「你真的知道錯了?」
「是,我一時糊塗,為了留下你差點鑄成大錯,後來我後悔了,齙牙哥在城裡咬了人,逐漸失控,我把他引去了鄉下,澆了汽油,把他給燒了。」
「我眼睜睜看著他死在我面前,後來又眼睜睜看著他被燒沒了,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 ,我真的悔了,任何懲罰我都願意接受,唯獨不能接受將你忘記。」
「我三歲來到你身邊,朝夕相伴這麼多年,這記憶要是不在,那麼存活於世的張潤澤才是假的。」
「姑奶奶,求求你,別讓我像行屍走肉一樣活,連我都不記得你,誰還會記得這世上曾有個胤都來的連薑呢。」
大頭的臉貼在我身上,身子發抖,眼淚浸濕了我的衣服。
我送了他一件法器。
是我當年入司宮所,師父手交給我的。
純銅製的金剛杵,半尺多長。
此物看著不起眼,與普通古董無異,實則師父送我時曾說,這金剛杵是隱修仙人之物,可斬斷各種煩惱,破除愚癡妄想之內魔與外道諸魔障。
除了這個,我如今,已沒什麼好給他的了。
不,還有一家不大不小,晚上霓虹閃耀的殯葬店。
我會穿鏡去不周山,將異妖冊封存於山下。
從此,世上再無那些傳聞中的妖。
屆時孽鏡台會重返酆都,這趟歲月漫長之旅,終究是到了盡頭。
兩千年前,慕容昭以九黎壺造異妖冊,作為封存遠古妖物的容器。
我也曾以為那隻是容器。
可是那日從其中走出來的旱魃女屍,一刻也不願停留人世。
我受柳公所託,捉妖千年,從沒有一隻妖自願入冊。
連我自己也認為,那隻是幻境。
可女魅說,未曾身在其中,怎知真假,於冊中妖而言,這恍如隔世之處才是大夢一場罷了。
正如莊週夢蝶,蝶夢莊週,蝶非夢,夢非蝶,蝶亦是蝶,夢亦是夢。
蝶本無夢,夢本無蝶。
心在桃源,我看你們,便都是虛幻。
因她這番話,我怔了好久。
後來,我如願回了胤都。
那座浪漫、美麗、且熱鬧的城,櫻花開得爛漫,花繁枝茂,滿綴桃粉。
街上人很多,女子穿著大襟窄袖襦裙,男兒盤高發,著玄衣纁裳,三五成群,談笑風生。
櫻花紅陌上,柳葉綠池邊。
女,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直到此刻,站於記憶中的高橋之上,展望胤都,我才終於明白師父憐憫的是眾生。
胤都的慕容昭,心懷天下,這芸芸眾生是一草一木,一人一畜,也是那些鎮壓於屍水河底的妖。
他給了它們最好的去處。
異妖冊中的胤都,美得不可方物,我隨手拉過的大嬸,挎著竹籃,吐沫橫飛地告訴我: 「屍水河?那條河早沒了,咱們胤都大祭司可厲害呢,造了一個什麼冊子,把河裡的東西都封印了。」
「你說鍾離公主啊,哎呦我告訴你,你還不知道吧,她跟叔叔搞一塊去了,醜聞傳得到處都是,二人私奔了 ,造孽呦…」
大嬸壓低聲音,一臉惋惜地走開了。
我站在橋上望水,碧波蕩漾。
低頭那漣漪之中,一張極度熟悉的面容。
長髮如瀑,眉眼英氣, 鼻子秀挺,鬢間是海棠髮簪,穿的是芙蓉色大襟窄袖襦裙。
兩千多年前的連薑,終於,重又站在了胤都這座城裡。
我朝著司宮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腳步很慢,因為屬於胤都的每一處,我都在貪戀地觀望。
司宮大門緊閉,如記憶中一樣高大熟悉。
只是門口沒了守門童兒。
推門而入,我怔了一怔。
是熟悉的院落,前方宮殿巍峨,長廊階梯下,站著我的五位師兄,以及三位尚一臉稚氣的師弟。
甚至還有花白鬍子的柳公,正笑瞇瞇地看著我,慈愛地喚了一聲: 「連薑,回來了。」
師兄弟們齊齊看我,都在對我笑,眼底燦爛生光,溫和如春日暖陽。
四師兄一如既往地嘴賤,率先同我打了個招呼:「怎麼這麼慢,我以為半路掉茅坑裡了。」
一切恍如夢境。
我掐了掐自己的臉,很痛。
大師兄笑道: 「師妹,快去吧,師父等你很久了。」
前方台階上,是兩扇閉著的殿門。
我望著他們滿是笑意的臉,看到五師兄朝我點了點頭。
回過神來,眼眶有些熱,伸手一摸,果然是淚。
忽而南風起,行幾萬裡,終是歸期。
我叩響那扇門。
沒多時,殿內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連薑,進來。」
聲線是一貫的清冷,低沉動聽,如珠落玉盤。
腳邁入門檻,淚眼朦朧間,抬頭又見那道芝蘭玉樹的身影。
一襲白衣,纖塵不染。
慕容昭眉眼細長,眼眸含著笑,深邃如一潭幽泉,就這麼靜靜地看著我。
潤紅的唇,白得幾近透明的皮膚,一如從前,好看得像神仙一樣。
只是,那玉笄束起的長髮,流瀉肩頭,蒼白如雪。
一望可相見,一步如重城。
所愛隔山海,山和海不可能。
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行。
此愛翻山海,山海皆可平。
我忽而就笑了,柳公誠不欺我。
天闊素書無雁到,夜闌清夢有燈知,燈火闌珊處,原來他一直在這裡。
「夫君,別來無恙。」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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