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喜光,一向是在黑暗中蛰伏的野兽,怎么能暴露在阳光之下。
他在想第一次见祝明姒之时,她走到他面前,面容娇俏,眼眸极亮,一身光明,笑着问她是不是倾国倾城。
他沉默不語。
她确实是他见过最光鲜最动人的人。
好漂亮啊。
像是明媚的阳光一样,暖洋洋地站在他面前。
祝以琰铁了心要杀了他,他正好也想来京会会祝以琰这个疯子。
饶是他换路独行,还是中了祝以琰的埋伏,他重伤入城,顺手拦了一辆马车,车内的人正好就是祝以琰最疼爱的妹妹。
他本想杀了她,给祝以琰添堵。
不知為何,他没能下得去手,反而倒在了她这个满身光明的人身上。
她沒有躲,反而大大方方地将他抱在了怀中。
再次睜眼,她坐在身侧,两眼亮晶晶地等着他醒来,满眼的欢喜和高兴。
檀歧安心情万般复杂,但最后还是不打算杀了她。
因为再漂亮的美人失去了生命,也只不过是一具皮囊,生命的美丽在于鲜活,所以这份鲜活的美丽在她身上才好。
即使她另有所图。
如果她愿意,他可以杀了讨厌的祝以琰让她成为皇帝。
然后将她锁在自己身边,依旧做一只漂亮的金丝雀。
谁知道她吓坏了,一张漂亮的小脸都要扭曲了,逃也似的離開了。
他身上有伤口,却还是大笑起来。
她一点没有皇室身上令人作呕的狡诈气息,反而像是兔子一样胆小,毫无心机。
是那种让人毫无负担的讨喜的人。
只是她府中恼人的眼线太多,自她走后,他便提剑杀了一个又一个。
杀人对他来说得心应手,他被训练成一把刀,专为祝家扫清障碍的刀。
可惜他天生是个坏种,不能取主人性命,也要主人自断手臂。
她在明月高升时又回来了,提着一盏微亮的绢灯,惊恐万分地喊他,又蹑手蹑脚地走向床边。
其实他脚边堆了好几具尸体,只是太过黑暗祝明姒完全没看到,只是朝床边走去。
他捂住了她的眼睛。
他曾经有只兔子,被他的二哥活活吓死了。
他心疼了很久。
他不想让祝明姒也吓死。
祝明姒也确实胆小,就是捂着了眼睛也在抖个不停。
即使這樣,她还要强撑着回来问他伤势如何。
他不想拆穿她是害怕见到外面血腥恶心的局面,也不想她看到房间一角堆着的尸体。
他熄灭了她的绢灯。
无须灯火,亦能瞥见她。
她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黑夜里专属他的烁亮光明。
她拥住他,说喜欢他。
她欺骗他,全无真心。
但她的怀抱让他在寒冷中回温。
他很久没有被人这样温暖地抱着了。
这样他有点怀念起做人的感觉。
他第一次见到有人这样笨拙地撒谎,被拆穿之后又郁闷地求死。
有点蠢,又有点可爱。
她怕黑,这样光明的人确实应该怕黑,黑暗不属于她,属于他和祝以琰这样在阴暗的沟渠中挣扎的人。
因此祝以琰才不肯松手,才要将这个妹妹死死攥在手里。
他们兄妹实在怪异,祝以琰控制着祝明姒,祝明姒一心想要摆脱控制,針鋒相對,却谁也不愿谁死。
他以为祝以琰会设伏杀他,可祝以琰大概是爱极了这个妹妹,害怕她有任何的意外,竟放弃在公主府围兵击杀他。
檀歧安很遗憾,他本想在祝明姒弃他而去时,杀了她。
但她却回身让他快跑,那双满是担忧的眼让他无比烦躁。
怎么没跑呢。
她若跑了,他便不会这样烦躁了。
她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却有一身吸引他的荣光,一双灵动的眼,光芒万丈地驱逐黑暗。
时光停滞在她灿烂炳焕之际。
万年如斯。
他不该见到这样的人。
他会妄想占有光明,会不再适应黑暗,会想将这一份光明变成他的掌中之光,心中之火,好让他能在黑暗中感觉自己活着。
他知道什么是喜欢。
他有过人的情感吧。
八
次日,我自作主张回到了公主府,贴身侍女跟我说在檀阴住过的院子中有七八具死尸,已被圣上派来的人处理了。
怪不得她们那个清晨怕得要死。
好在现在檀阴不会再来找我了,日后也不会有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虽是这么想着,我脑海里却总会浮现起那夜檀阴的眼神。
檀阴总觉得我笨,其实是他太聪慧了,我骗不过他,他却能轻而易举地骗过我。
他那個眼神,像是从地狱中苦苦挣扎上来又被重新打回炼狱的痛苦。
我狠狠掐了自己一下。
我的人生已经够艰难了,又凭什么去拯救他。
「長公主,萧公子求见。」
萧一舟是我最早找来的面首,他乃是犯臣之子,进入清风阁当最低等的男妓,第一次见时他冲破众人的包围,跪在我面前求我救他。
同样是让我救人,偏是檀阴理直气壮地要我救他。
可恶至极!
我又不自觉地想起了檀阴,完全没意识到萧一舟已经进了殿,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见过长公主。」
我半倚在贵妃椅上,回過神來:「不必多禮,何事找本宫?」
萧一舟走到我身边,十分贴心地帮我揉肩,声音温润:「公主近日操劳,无暇顾及府中事务,听闻昨日府中新晋一位面首……」
在府中我最喜爱萧一舟,他听话懂事,而且不给我惹麻烦,所以我将管理后院一事交给了他。
此时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提起此事,但还是惹得我不快,我微蹙眉头:「不必了,他已經走了。」
「是,还有一事……」他欲言又止,「不知当不当说。」
「说就是了。」
「昨日山阴王送来了不少聘礼,不知圣上与公主何意,这些东西要如何处理?」
又是檀阴。
我烦躁道:「全都扔了。」
他一边揉肩一边乖巧道:「是。」
「说起山阴王,臣倒是想起一件关于山阴氏的传闻,公主可有兴趣?」不知为何他一定是要提起来檀阴,颇有兴致地开口说道。
我也懒得和他计较了,权当是听八卦了,閉目養神:「說吧。」
萧一舟似是为了营造气氛,特意压低了声音:「公主可知历代的山阴王是如何选出来的?」
我搖搖頭,无非就是立长立嫡立贤,又能搞出什么花样来?
「山阴一带向来是强者为尊,所以他们选择王储也格外严格,不仅要文武双全,更需要磨炼心性为姜国效力,要将心磨得如磐石般才好。」
这些我都知道,历代的山阴王亲眷极少,也不广生子嗣,就是为防止家族兴盛威胁皇室。
但是他下一句话却是我不知道的:「最后一步,就是让选出来的王储完成最后的蜕变……」
他极其愉悦地轻笑一声,手平放在了我的肩上,故意卖关子。
我成功被他勾起兴趣,偏头瞥他一眼:「什麼?」
「泯灭人性。」
我从未听说过这些,狐疑道:「如何泯灭人性?」
萧一舟的手很凉,抚上了我的脖颈,声音缓慢:「很簡單,手足相残……」
他话还没说,我便嘁了一声:「这算什么?」
萧一舟语气平缓,隐隐有几分残忍之意:「手足相残之后,胜者离成王还有最后一步……」
「弑亲。」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凡是人在世间肯定有爱的东西,父母,親人,朋友,愛人,甚至是喜爱的仆人……想成为山阴王,这些一样都不能有,将这些人全部亲手杀掉之后才能证明他们真正地泯灭了人性。」
我仔細回想,确实有奇怪之处,我在年幼时见过老山阴王,他身体强壮,正值壮年,就算过了几年也不会突然匆匆暴毙。
萧一舟刚讲完,侍女便匆匆忙忙跑进来:「公主,山阴王求见!他……」
「不见。」我坚决道,「就说我生病了。」
我話音剛落,檀阴已经迈过殿门走了进来:「那本王更要探望了。」
檀阴今日改换一身白衣,清冷出尘,如天上谪仙。
檀阴的目光落在地上的萧一舟身上,没有谪仙的仙气,反倒犹如阎王一般散发着戾气,气场强大而摄人,他脸上的笑逐渐变得诡异,露出一个极为阴森的笑,透着浓重的癫狂气息:「把手拿开,一会儿你可以选一个死法。」
他声音犹如淬了毒的刀,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意。
我回头瞥了萧一舟一眼,冷聲道:「不过是我一个面首,还不快下去!」
萧一舟也知事情不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随后转身离去。
我又笑盈盈地望着檀阴,朝他勾勾手:「若是你来了,就不要他了。」
檀阴很吃这一套,冷意一点一点从他身上消却,大步地向我走来,与萧一舟擦肩而过。
萧一舟走出了大殿。
而我就不太好过了。
檀阴发疯,他本站在我面前,乌黑的眸子先是盯了我一会,随后捏住我的下巴,俯身咬了我的脖颈一口。
他这次与上次咬得完全不同,这次像是发了狠似的想要在我身上留下印记,比上次疼了很多。
「你这个疯子!」我怒道。
他闻言松口,再次直起身子,居高臨下地俯視我,眸子幽深:「不是公主要我来的吗?」
我知道他身手非凡,我府中的侍卫十有八九打不过他,还可能引发姜国内乱,我皮笑肉不笑地哄着他:「歧安,何必介怀呢?」
我話音剛落,檀歧安瞳孔猛然缩小,踉跄着后退一步,如临大敌。
我的话就像是洪水猛兽,吓得他灵魂出窍,双目失神,如一具尸体一般矗立在原地。
我不明白我说了什么让他如此震惊,难道就是因为我叫他一声歧安?
我正想再叫他回神时,他双眼却恢复了清明,眼尾嫣红。
「你……还好吧?」我低声问道。
檀歧安很少露出这样脆弱的神情,一种渴求又不愿臣服的神情,他眼神复杂,又慢慢变得炙热,那样的目光像是疯狂的信徒渴望神灵庇佑,却又自私地只想要神灵垂怜他一人,又像是绝望之后又被燃起了新的希望。
而他的神情又充满克制。
是在神灵庇佑他之前,被点燃希望之火之前的拼命抑制。
要压抑住躁动的心一般的神情。
他现在一定很失控,毫无防备,不然不可能让我轻易地读懂了他的心思。
檀阴缓缓开口,极度期盼我的回答:「公主还缺面首吗?」
九
「不缺,被你杀了一个我还剩十个。」我如实道。
我的诚实气笑了檀阴,他惊艳世人的脸有些扭曲:「哈,好啊,杀起来也不是很费劲。」
「山阴王自重。」我定定地看着他,「你我已无瓜葛,我的事还是不用山阴王你操心了」
檀阴轻轻拨弄我的头发,仿佛听不懂我的话:「给我一席之地。」
「不。」我利落地拒绝了他。
檀阴笑了起来,阴恻恻的:「無妨。」
「我会让公主求着要我的。」
我怎么就招惹些疯子?
我最后悔的一事便是让他做我的面首,引火上身,非要烧得我皮开肉绽才好,我無奈至極:「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聞言,捏住我的下巴,猛然俯下身来,作势凶猛,实则轻轻咬了一下我的唇,随后又快速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檀阴此人。
目无章法,毫无规矩,不受控制,行事无拘束,完全不可预料。
他像是一道猛烈的飓风,猛然袭来,制造巨大的破坏,然后再迅速离去,留下无可挽回的创伤。
他不该如此。
未等我反应,他已然退回到了原位。
「你疯了!」我怒极,又羞又恼,从小到大没人敢这样轻薄我,抬手便扇了他一掌,「滚回你的山阴去发疯,我是姜国长公主,不是你王府中的妾!胆敢再轻薄我一下,休怪我不顾祝檀两家之好,也要撕破脸面向我皇兄禀明原因,治你的罪!」
我用的力道不小,声音又脆又响。
他白嫩的脸上留下了一个通红的掌印。
檀阴沉默着,不怒不恼,只是静静地与我四目相对。
我梗着脖子看他,发疯就发疯,横竖就是一死,尽管我十分怕死。
隨即,檀阴垂下眼,目光落在我手上,低聲道:「手疼不疼?」
他这反应一时间让我有些反应不过来,只得警惕地打量着他,以防他突然捅我一刀。
他默默地掏出了那把匕首。
我微微后退,快速地想怎么从他手中跑出去。
「你若生气。」檀阴垂着眼,浓密的乌睫挡住了他的眼眸,在眼下投射出一个小阴影,「砍我出气就是了。」
說罷,他便将那把银鞘匕首塞到我手里,依旧不看我。
我拿着匕首,气得我哭笑不得,将匕首丢了回去:「你真是病得不轻,拿着你的匕首回去。」
「为何不用?」他眉头微蹙,还盯着我通红的手掌,「免得你手疼。」
他那副神情不似有假,语气也难得真诚,那毁天灭地的怒意也消失殆尽,安安静静地站在我面前,脑子里只在乎我的手疼不疼。
我忽然在想,他是不是真的泯灭了人性?
或许他曾经也没有爱过的人,手刃了自己的亲人对他来说也不算难事。
檀阴还是把匕首递到了我手中。
我看着手中的匕首,剑鞘用白银打制,上面还嵌着几个如血般的红宝石。
极漂亮的匕首。
「我用这个匕首,杀了全家。」他十分平静地说道。
他眼神平静,语调毫无波澜,当真如萧一舟所说,当上山阴王的人,是泯灭了人性的人。
檀歧安伸手摸了摸上面的红宝石:「这是我兄长赠我的十四岁生辰礼,好看嗎? 」
我喉咙好像被一团棉花堵住说不出话来,只能轻轻点了点头。
「你喜欢就好。」他收回手,抬眸看我,「赠你了。」
說罷,他轉身離去。
他走後,我看着手中的匕首,那红宝石折射着诡异的光,快要渗出血来,似乎在诉说它的主人难以想象,快要压垮他的痛苦。
月明星稀。
我又回到了皇宫中。
今日祝以琰再次发疯,杀了昨夜伺候我的所有奴婢和侍卫,又派人来接我入宫。
这次我寝殿四周有重兵把守,每五步便有一个侍卫,圍得水洩不通,只许进不许出,进来的人也要被几番检查。
我躺在贵妃椅上把玩那个银白匕首。
祝以琰一定是知道了昨夜檀阴进入了我的宫殿,今日才会如临大敌般将我死死地锁在宫殿内。
我将匕首搁置一旁。
這樣也不錯,不用再见到檀阴了。
忽然紧闭的殿门被人推开,我闻声坐了起来。
不用看,定是祝以琰。
祝以琰换了一身白衣,冷白修长的手上持着一串黑檀佛珠,眉眼淡漠,缓步向我走来。
我跪了下来:「圣上万安。」
他出生时便因被视为不祥而送到佛寺长住,一住便是十六年,自然也沾染了佛寺的习惯,常年腕戴佛珠,默诵经文。
只可惜不管是再怎么样诵读经文,修心養性,也压不住他满身的戾气。
祝以琰沉默着站定在我面前,手戴佛珠的手轻轻落在我头顶,但威压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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