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到父皇母后了。」
「哥哥你说他们会不会来接我?」
祝以琰大概是被大片大片的血刺激到了,握着我手腕的手掌蓦地加大了力度,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冷硬的回答:「不會。」
我半阖着眼,缩在祝以琰冰冷的怀里。
我肯定会死的。
「山阴王驾到。」
殿外太监的声音刚响起,檀阴已经来到我床边了,他那张漂亮惊世的脸满是阴戾,冷声质问祝以琰:「怎么会伤成这样?」
「不想死把嘴闭上。」
祝以琰此刻心情极为不佳,装都不装直接说道。
我睜開眼:「动情蛊的缘故。」
再次看到他,我心中的疼痛得到缓解。
只是吐血太多,伤了元气,还是有气无力地靠在皇兄怀中。
檀阴没理会祝以琰,他那双幽黑无光的眸子盯着我,殿内夜明珠的冷光好似给他的眉眼镀上了一层冷霜,犹如寒天雪地走出的妖魅,勾魂摄魄。
我不躲避他的目光,回视着他,长久的对视在他向下移开眼神时结束,我从枕头底下拿出他赠我的匕首,银白色的鞘泛着寒光:「拿回去吧。」
「跟我回山阴。」檀阴忽地开口,他并没有多高兴,「这是你唯一的活路。」
我搖搖頭:「不。」
他真是活够了,祝以琰这人有多疯想必他还是不知道。
祝以琰这人一直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格,宁愿我死在他身边,也不愿意我离开他。
檀阴没有接我递出来的匕首,反而看向了祝以琰:「今天片刻没见到我就已经要了她半条命,我若是回山阴,公主一定性命不保。」
祝以琰不一定放我走,就算放我走之后也会在我走后失去控制。
我也不想跟着檀阴去山阴,只不过是换了个牢笼罢了。
我正想再找办法时,却听到身边人冷不丁地开口:「帶她回去。」
我有些震驚,回身看向祝以琰,不可置信:「皇兄?」
祝以琰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祝以琰没理我,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朕会下旨赐婚,你一生都不许离开明姒。」
「违令,朕必举国诛之。」
檀阴毫不犹豫:「好,本王明日就要启程,本王要带走公主。」
「……好。」
他们就这样商定好了一切,甚至没给我开口的机会。
祝以琰松开了我。
松开我时,我猛然才发现他的手终于有了温度。
祝以琰起身,走出了殿门,再次被门外的黑暗吞噬。
殿内再次只剩我与檀阴。
我撑着身子看着祝以琰离开的方向,檀阴站在床边一言不发。
檀阴目光落在床上的血迹上:「痛嗎?」
我心情不知为何极为糟糕,愤懑委屈,冷笑一聲:「山阴王不是要泯灭人性吗?怎么还说这些没用的废话?」
檀阴抬眼,定定地看了我半晌,颇为古怪地笑了起来。
我怒目而视:「你笑什麼?」
「我笑小公主在埋怨哥哥舍弃了自己。」
「胡言乱语!」
檀阴忽然俯下身子来,逼近我,目光如炬,審視著我:「难道不是吗?你以为只是祝以琰离不开你,实则你也无法离开祝以琰,你只剩下他,你还是一个需要依靠,需要庇护的小公主,所以祝以琰同意让你离开,你反而怨恨。」
我張了張口,想要辩解又无法辩解。
母后走后,我便开始渐渐地依赖祝以琰,每天想的就是帮助祝以琰夺嫡。
他像是在报复我说他泯灭人性,不停地说些难听的话:「祝以琰将你保护得太好,你长不大,性格軟弱,没意识到对他的依恋也是情有可原,想要自由又想要他的庇佑,又承担着那些该死的责任感,种种把自己困在方寸之中,因此你痛苦。」
「没人要你付出什么,是你自己不肯走。」
我一股怒火涌上心头,撑起身子半跪在床上:「你又好到哪去了?你对自己厌恶怨恨,一点一点把自己逼成了现如今这样疯癫的样子,毫无希望地活着难道不是比我更痛苦?」
「我只剩一个祝以琰,好过你,什么也不剩。」
我被他踩中痛点,一时口不择言,也知道自己说的话太难听了,但檀阴表情淡然,淡淡開口:「所以,我不能放手。」
我笑起來。
他把我当他的救命稻草,即使知道我也是一个软弱胆小的人,也不肯放手。
那为什么祝以琰会放手?
我认真地问道:「为什么非要是我?」
檀阴伸手,将我鬓边散落的头发别在耳后,什麼也沒說。
忽然,他将我拥在怀里:「你不想摧毁你那些约束你的边框吗?」
他沒回答我,我也没有回答他。
「明天会和我走吗?」
「會。」
我想摧毁那些约束我人生的边框。
十三
祝以琰没来送我。
也没来见我一面。
我想去看看他,但是檀阴在我身边守了一整夜,几乎是寸步不肯离开。
我跟檀阴讲了我小时候的事情。
父皇爱母后,但也爱其他人,加上哥哥被视为不祥,父皇其实很少来看我。
母后身体不好,太医说是思虑过重,我想是思虑兄长所致。
我从小就知道我有一个哥哥,他在佛寺修身,我一直很想见他一面,但是他从没进过宫,逢年过节也只是书信一封,报个平安。
每次父皇来看我们,母后都要提起哥哥,惹得父皇不开心。
我是非常受宠的公主,要什麼有什麼,只是略微有些孤独。
母后总在思念哥哥,即使陪我玩的时候也会流露出对哥哥的思念之情。
我有時候在想,要是没有他,我的童年会不会更完美一点。
可当他出现,当他在一次次将我从噩梦中拖出来时,我开始后悔,为什么我的童年没有他。
檀阴起初不想说,但我循循善诱,说起了小时候最爱的宠物,他还是开了口。
他曾经养过一只非常可爱的兔子。
是他大哥送他的生辰礼。
他非常喜欢这只兔子,精心照看。
只可惜被他二哥给吓死了。
我也很可惜,摸了摸他的头发安慰他。
他更加触动,开口说起了他的母后。
他说他母妃是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美艳大方,也和我一样心地善良。
不同于我父皇后宫佳丽三千,他父王只有他母妃一个妻子,连个填房都没有。
所以他母妃无忧无虑,整日都是笑眯眯的模样。
他在说起这些的时候,我突然冷不丁地想起来要当上山阴王的最后一步。
弑亲。
他还在百般地说着他母后的好,我意识到自己的说话太过分了。
他这样爱他的家人,怎么会亲手杀了他们呢?
我拼命想装作没想起来这件事儿的样子,笑嘻嘻地听他讲过往,但他还是看出了我的心思,說:「對,我亲手杀了她。」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就像沒事人一樣,把玩着我的头发:「祝氏一族向来怀疑忌惮山阴檀氏,何曾想过檀家这些愚忠的蠢货为了守住祝家的江山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你說得對,我憎恶自己,全家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但我偏偏就是要活着,不谋逆不篡位,但就是让你皇兄忌惮,成为你皇兄的眼中钉,肉中刺。」
我听了他的话之后,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愣愣地看着他。
他幽黑的眼中黯淡无光。
「我錯了,你之所以那么痛苦,是因为你没被泯灭人性,你还有爱,何必要憎恨自己?歧安,不必介怀,不是你的錯。」
这次我遮住了他快要流泪的双眼:「睡吧。」
今天早上我的东西就被侍女们打包好了,已经全部装在车上了,现在一声令下,我就可以远走高飞了。
自由近在咫尺。
祝以琰不来也罢。
我坐在檀阴宽敞豪华的马车里,朝他点点头:「走吧。」
马车渐渐驶出宫内,一路途经繁华的朱雀大街,各类叫卖声从马车外纷乱传入耳中,慢慢又恢复寂静,我才知道,我已经出了京城了。
车队行驶得很慢,好像是在怕走得太快,马车太过颠簸我会感到不适。
所以到了傍晚我们没找到任何一家客栈,只能在官道旁的小林子里扎营。
我不需要干什么,坐在火堆旁看着檀阴烤肉。
我仰頭,透过层层遮蔽的树才发现今夜又是一个血月。
我大可以不回去。
可我没法骗自己,我正在一点一点被迟来的痛意凌迟。
我思念祝以琰。
我忽然想起來,那年的血月,我向他说过的话。
是什么让他放下手中的刀呢。
不是我说要永远陪着他。
那是我给自己定下来的约束,我只剩他,所以我下意识地想要守着他。
而他放下刀的原因,是我的眼泪。
我無法呼吸,胜过那日动情蛊带来的疼痛。
人说这就是离开所爱之人的剧痛。
如蚁噬心。
我猛然起身,檀阴薄唇紧抿,眼也不眨地盯着我,用眼神挽留我。
我不喜欢祝以琰,不是少女情动的心悦。
我想我也是病着的。
但我胜过他俩的一点,就是我能够自我治愈。
我不想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
「歧安,要不要跟我走?」我走到他面前,向他伸出手,背后的火堆里发出燃烧木材爆裂的声音。
我从腰间取下他送我的匕首,扔进了火堆里。
「山阴全是你痛苦的记忆,回去也只会徒增你的痛苦,你帮我摧毁那些该死的约束,我会将你从痛苦中拖拽出来的。」
檀阴握住了我的手。
他带着我夺马飞奔。
我没说去哪儿,但是他直接把我带回了京城。
血月升到最高时,我与他赶到了京城,一路直奔皇宫。
今夜宫门大敞,火光沖天。
地上满地尸骸,犹如炼狱。
我与檀阴共骑一匹马,他在身后捂住了我的眼睛。
「找到祝以琰。」
一定发生了其他变故。
祝以琰就是再疯,也会关起门来发疯,绝不让宫门大敞。
檀阴策马直奔我的寝殿,一路上能明显看出来有两拨人在激烈交战的痕迹。
我憂心忡忡,忍不住急红了眼眶。
但好像这场动乱已经结束了,我的寝殿院外尸体最多,秦克正带着人清点尸体。
我跳下马,连忙问他祝以琰在哪。
秦克吞吞吐吐,半天也说不出来。
我进殿找了一圈没找到祝以琰。
我又去其他寝殿找,仍没找到祝以琰。
我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来到母后的寝殿,推门正遇上在漆黑宫殿中打坐念佛的祝以琰。
宫殿内一地的尸体,他坐在尸体中央的蒲团上手持佛珠,低声诵经。
祝以琰这个疯子。
他看到我没有惊讶,也没有喜悦,淡然无比,仿佛已经预料到我回来,又好像根本不知道我走了。
他朝我招招手:『明科,過來。」
我不顾身上的衣裙,也不顾容纳一切罪恶的黑暗,跑到他身边。
血月之下,月光透着不正常的绯红,祝以琰看着我通红的眼,轻皱了一下眉:「你哭了?」
他頓了一下,又開口道:「我,没杀人,皇叔谋逆。」
门口响起了脚步声,大概是檀阴跟了过来。
「皇兄。」我看着曾经母后离世的床榻,「我要走了。」
「你最厌恶软弱的人,但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软弱的人,我离开你,比那日蛊毒还要疼痛难忍,所以我回来找你了,可见不是你留住我,是我舍不得你,困住我的,是我的软弱,是我对你的依恋。」
我低下頭,不看祝以琰,就盯着他送我的佛珠。
「可能这也是爱吧,不清楚,也说不明白,但我不能再困住自己了,我现在想先到处去看一看,可能去山阴,也可能不去山阴。」
「我可能会回到你身边,待上几十年,可能会好几年不回来,无论什么,只要是我自己选择的就好了。」
祝以琰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
「不许爱上别人。」
祝以琰说道。
「那你不许杀人。」
他點點頭:「好。」
但是我没答应他,这种事是没法答应他的。
我突然想到身上的蛊毒,又扭头看檀阴。
「明天会和我走吗?」这回是我问他。
「會。」
檀阴绝不会将山阴让给祝以琰:「山阴事务本王会一一处理,望皇上不要派人来监督协助本王。」
祝以琰面不改色:「那是最好。」
我在宫中的最后一夜宿在了母后的寝殿。
檀阴睡在侧殿,殿内就剩我一个人。
上一次睡在这儿还是母后去世的那一晚。
那年祝以琰把我从宫外带回来,将我安置床上守了我一夜。
次日我睁开眼睛,头一次认真地看了看祝以琰,他脸上没有表情,淡淡地看著我,身后的烛火燃了一夜,快要燃尽了,发出暗淡的光,给我一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的错觉,让我无比心安。
现在我躺在这个刚死过人还漆黑一片的宫殿里,竟然也有一种心安之感。
一夜安眠。
次日,我和檀阴再次上路了,我打算去江南看看。
祝以琰还是没来送我。
我问檀阴是不是早就知道皇叔要谋逆,所以非要在事乱的当天离开。
他说他知道,他还帮了一些忙,姜国皇室越乱他越开心,整个祝家他只想让我活着。
但后来他看着我的眼睛后悔了。
祝以琰要是死了,他怕我伤心欲绝。
我没和他计较。
他都能知道皇叔要谋逆,祝以琰肯定知道。
祝以琰是故意的。
他控制不了自己嗜血的欲望,又不能亲自动手杀人,于是他放任皇叔谋逆,让宫中横尸遍野,血流成河,才能缓解他的症状。
他知道我会回来,所以在母后的殿内等着我,想留住我。
但我还是走了。
他这次也没来送我,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想等我再度回到他身边。
我看着马车外的风景,朝檀阴勾勾手:「你要当我面首的话,过来给我捶腿。」
檀阴挑眉:「公主之前不是说不缺面首?」
「都被你杀了,我自然就缺了。」
檀阴给人捶腿的技术很不娴熟,轻一下,重一下,气得我直皱眉。
檀阴忽然开口:「初见那天,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你问,本宫是不是倾国倾城。」
这是他在回答为什么非我不可。
我大大方方地笑起来:「本宫是不是倾国倾城?」
他眼眸黑亮,瞧着我认真地点点头:「是。」
马车窗外好风景,我避开了他的目光,看向窗外:「有时间去山阴看看也好。」
反正日子长着呢。
有的是时间治愈我,治愈檀阴。
end
番外(一) 等待
祝以琰今天没上朝,阖着眼躺在祝明姒的寝殿听人弹琵琶。
祝明姒走了。
如今他最初的料想一般,孤家寡人,煢煢孑立。
他不在乎这些,反正他生来就是如此。
他性子阴狠冷漠,寻常人家的亲情他弃之如敝屣,男女之欢他毫无兴趣,世人如蜉蝣般朝生暮死又与他何干。
七情六欲,与他何干?
琵琶声如窃窃私语,他隐约间好像听到谁在喊皇兄。
他烦躁不堪,顺手抄起床头的茶杯砸了过去。
琵琶声戛然而止。
皇后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连求饶都不敢。
祝以琰又仿佛看到祝明姒跪累了悄悄揉腿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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