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个大奸臣,毫无悬念地被抄家了。
我那名义上的哥哥,却摇身一变成了太子。
「兄長,請自重。」
他却目光灼灼,「我不许你亲近别的男子。」
「柔兒,過來,你不是最喜欢哥哥了吗?」
「柔兒,别胡闹。」牧云川面露愠色,烛火映在他那精心雕刻般的侧脸上,仿若神明。
「我没有胡闹,我是认真的。」清泠的声音响起,一下一下,拨人心弦。
「我们是兄妹!」他捏住我不安分的手,艱難開口。
我好笑地看着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也算是兄妹?」
他的脸色几经变换,最终抿紧的薄唇开口了,「那也不行。」
我伸手理了一下他凌乱的衣襟,趁他不備,在他脸颊留下一抹温热。
然后得意地看着他的耳尖、眼梢,慢慢染上绯色。
「啪嗒」一声,門關上了。
我被牧云川毫不留情地丢出了门外。
我却并不恼,轻轻拍了下他的门框,「哥哥,别忘了你上次答应我的,陪我看花灯!」
牧云川是我爹捡回来的。
我爹是个大奸臣,大约是亏心事做多了,遭了报应,年过四十才得了我这么个闺女。
可偌大的家业总是要有人来继承的。
于是牧云川来了。
我并不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他来的那天,寒风扑簌,大雪紛飛,我爹牵着他的手,披着一身的雪水走了回来,指着他说:「柔兒,這是哥哥。」
他站在我爹身旁,小小的臉上滿是淡漠,嘴唇微抿,然後輕輕瞥了我一眼。
只一眼,就叫人無端生出不敢觸及的疏離感來。
我躲在奶娘身後,怯生生地叫了聲,「哥哥。」
他天资聪颖,學東西總是很快,出乎我爹的意料。
我爸爸給他取名叫牧雲川,對外統一口徑宣稱,這就是他的兒子。
於是牧雲川理所應當地成了牧家的繼承人。
也成了我的哥哥。
我對新來的哥哥充滿了新鮮好奇,整日就愛跟在他身後。
他的眼裡滿是防備與疏離,不讓我靠他太近,給他的糕點,他一塊也不吃,給他的玩具,他一下也不碰,只微微點頭致歉,從來不失禮數。
整天捧着四书五经,嘴里念着:「修身,齊家,治国,平天下……」
假正经,我心裡想著。
可他又是淡漠的,极白的肤色平添几分清冷感,眉目清隽如诗画般,深邃平静。儒雅中透露着疏离,就像那只可远观,不染纤尘的谪仙。
这极大地勾起了我的征服欲。
他越是表现得不感兴趣,我就越想看看他能忍到幾時。
好吃的,好玩的,我統統搬到他面前。
終於,他的眼神從堅定變得動搖,也不再排斥我靠他太近。
不過還是不讓我碰他。
但是小孩子怎么可能没有弱点呢?
我牽著他的手,趕走了沖他齜牙咧嘴的惡犬,他眼裡的冰霜,終於一點一點消融。
後來,他會主動教我識字唸書,可我實在沒有學習天賦,不是揪著毛筆上的毫毛玩,就是靠在牧雲川的肩上沉沉睡著。
直到一次我把口水流到他的袖子上,他才忍無可忍給我立了規矩:不認真學習就不給門。
我迷迷糊糊地拉著他的袖子,胡亂地擦了口水,幽邃的墨香混著竹子的清香,從牧雲川身上,被風一陣一陣地吹起,拂過我的鼻尖,我忍不住開口道:「哥哥好香啊。」
一抬頭,瞥見牧雲川突然面色通紅,一抹紅暈爬上了眼梢。
我被罰了半個月禁足。
新年十五,花燈節。
牧雲川與一抹窈窕身影並肩走著,時不時兩人發出輕笑聲,牧雲川還小心翼翼地,幫女子手上的花燈遮擋凜冽的寒風,臉上掛滿了溫柔的神情。
是對我從來沒有過的溫柔。
他穿了一身月白錦紋的衣衫,在五顏六色的花燈照耀下,更襯出他一身清冷矜貴的氣質。
而那抹窈窕身影,則是一身藕粉,頭上點綴著金釵,明豔的五官上蕩漾著笑意,頗有些人間富貴花的意味。
郎才女貌,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集市人來人往,小販吆喝聲,觀眾歡呼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凡,街上高掛著的,形式各樣的精美花燈,把街上的每個角落都照得亮堂堂的,但我卻無心欣賞。
我走在他們身後,悶悶地踢著路上的石子。
牧雲川確實陪我來看花燈了,但是陪的對像不只我一個,還有愛慕他的對象,江家小姐江蘺。
江蘺愛慕哥哥多年,最近不知使了什麼手段,讓哥哥答應了陪她同遊花燈會。
真的是,礙眼。我賭氣跑到河邊。
拿著撿來的樹枝一下一下地打著枯草。
河邊的積雪尚未消融,寒氣逼人,四下無人,陰森森的。
正当我感到害怕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柔兒,柔儿!」
牧云川发现我不见了,提着灯寻了过来。
我赶忙丢下树枝,把自己的头发揉得凌乱,向那抹月白色身影扑了过去。
「哥哥,这里好黑,我害怕。」声音带着哭腔,丝丝颤抖。
他狐疑地看着我,「牧云柔,你在闹哪样?」
他身上的墨香混杂着竹子的清香,好闻得让人心弦一颤。他又是危险的,月光柔柔地洒在他身上,衬得他的皮肤更加白皙,没有被遮住的喉结,在月光的戏弄下,光影分明。
我的脑海里顿时出现四个大字:光风霁月!
夜色寂静,昏幽的河岸,远离了集市的热闹烟火。
我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刚刚突然头痛,可能是受了风寒,本想先行回去的,可是不知道怎么迷路就走到这里了。」
牧云川眉头微微一皱,眼里的狐疑之色加重,好像在說:「编,继续编。」
男人太聪明也不好,不好骗。
他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抬手理了理我凌乱的头发,「下次说谎之前,别再咬嘴唇了。」
「……」
见牧云川并未上当,我赌气扔掉手上的帕子,背對著他,「我就是见不得哥哥把温柔分给别人的模样。」
「柔兒。」他无奈开口。
「你還小,分不清兄妹之情和……男女之情,很正常,但是哥哥不能分不清,更何況,我们还是兄妹。」我回过头,只看到他站在月光下,神情复杂。
「兄妹,会深夜去妹妹的房间给妹妹掖被子吗?」我盯着他的眼睛。
「兄妹,会在我搭着你肩旁睡觉的时候亲我额头吗?」
「兄妹,会在房间藏着妹妹的画像吗?」我步步紧逼。
牧云川神色怔怔地望着我,衣袖下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我失敗了,牧云川就是一块朽木,满嘴的礼义廉耻,坚决不为所动。
饒是我將心意活生生地剖給他看,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將心給我裝回去,縫好之後還不忘跟我說:「這事就當沒發生過,我還是你哥哥,今晚過後一切照舊。」
照旧?如何照旧。
我廝混在酒館裡,炙烈的酒劃過喉嚨,一杯又一杯,身旁的男伶喜笑顏開,嘴角快要咧嘴到耳根,我喝得多了,就高興了,高興了,他的賞錢就多了。
我咬唇角,眼神迷離,單手撐著頭看著身旁的男伶。
精緻的桃花眼微微上挑,眉目深邃,柳葉薄唇,臉部線條雖不像牧雲川流暢精緻,倒也已經有五、六分相像。
慌什麼,世間又不是只有一個男子,我滿不在乎地想著。
「你很像我的一位,死者。」指間劃過男子的眉眼,細細描摹著那雕刻般的線條。
男伶眉開眼笑,笑得眼波蕩漾,抬手間,又給我斟滿酒杯。
「是奴家的榮幸。」
「可惜不是他。」心裡嘀咕著,我接過酒杯,又是一飲而盡。
酒勁上頭,朦朧朧朧間,一抹青色的身影快速靠近。
高大挺拔的身影,與周圍的燈紅酒綠格格不入,男人此刻面露慍色,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牧云柔,你就是这样作践自己的?」
說話間,就直直地將我往外拉。
來人是李硯書。
我抬眸,醉眼迷離地看了李硯書一眼,癡笑一聲,「這個哥哥,我曾經見過的。」
李砚书满脸黑线。
他拎著我脖頸,咬牙切齒,「牧云柔,你给我睁开眼看看清楚!」
皎洁月光下,男人一身青色長袍,鳳眼微瞇,薄唇抿著,明明該是個儒雅風流的模樣,此刻卻風度全無。
我揉了揉發漲的太陽穴,徑直湊到他面前,笑得一臉諂媚,「好巧啊,李大人,你也是来看美男的?」
李砚书算是我的青梅竹马,只是為人有些古板,想必是我豪擲千金的大手筆傳到了他耳裡,所以,他來抓人了。
李硯書深吸一口氣,極力忍耐著,「牧、雲、柔!」
「哦,李大人見不得我看美男? 「指尖劃過青色的綾羅錦衫,最後停留在他的心口。
「……哪個世家貴女,會在酒館廝混,還天天點一群男伶作陪? 」他皺著眉頭說道。
從小到大,李硯書總愛拿著世家貴女的條框框來說教我,前些年擔任了禮部侍郎後,更理所當然地對我指指點點。
「李大人這叫什麼話,我一生積德行善,這是我應得的。「我捋了捋鬢邊的碎發,笑得坦蕩。
我偷偷抬眼一看,果然,他的臉又黑了。
「牧云柔,為了一個男人,你就要自甘墮落?天底下什麼男人不好找? 」他企圖勸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你懂什麼啊?你有過心動嗎?」我小聲嘟囔著。
「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句,他是你哥哥,你最好趁早斷了心思。」他的語氣滿是警告意味。
是,這個秘密,只有我和他知道。
「那又怎樣,我們沒有血緣關係啊。」我滿不在乎。
「是,你們沒有血緣關係。」
「但你们以兄妹的名义相称,不管你們有沒有血緣關係,對於外人而言,你們就是親兄妹。你動了不該動的心思,你會被釘上不倫的恥辱柱,難道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他扶著我的雙肩,認真地說道。
「或者說,你对他是真的是男女之情吗?」
我沉默了。
一时的爱意真的能抵过世俗的目光吗?
正当他想要开口时,一抹月白色身影匆匆走來。
暗香襲來,清冽的竹香混雜著冷冷的氣息,隨著微風一陣陣地拂過鼻尖。
我趕緊扶額,「哎呀,這風一吹,怎麼感覺更醉了呢,不行了,頭好暈。」
我作势倒在李砚书怀里。
「這段時日不見蹤影,原來就是在這裡廝混? 「牧雲川瞥見我的身影,在我面前直直站定,臉色極為難看。
馬車內,逼仄的空間,昏暗的光線。
我百無聊賴地扣著雕花窗沿,無視我身旁渾身冒著寒氣的男人。
一刻鐘前,他把我從李硯書身上扒下來,然後丟進馬車裡。
氣氛尷尬又壓抑,我深吸一口氣,「哥哥……」
他冷不丁開口,打斷了我的話,「牧云柔,我平常就是这样教你的?」
「酒馆厮混,捧男伶,当街和外男搂抱……」
他冷笑一聲,「我竟不知,我的好妹妹還有這樣的癖好。」
隐隐约约的光影下,他臉色冷峻,眉眼間滿是慍怒的神色。是很少見的動怒模樣。
我愣了愣神,轉而無謂一笑。
「若是嫌我礙眼了,大可幫我找個夫君,把我嫁出去了事。」
「省得大家都不开心。」我不怕死地補充了一句。
抬眸望向窗外,深夜街景荒涼,是乍暖還寒之時,只有零星幾個小販,還在擺著餛飩攤,等著客人光臨。
「礙眼?你就是這樣想我的?」冷冰冰的聲音,在身後傳來,他還在生氣。
「不是嗎?」我回過頭,「你不是也快要,和江家小姐成亲了吗?」
「夏天?还是秋天呢?」我压下满腔酸涩,可壓不住,往上奔湧的霧氣。
簾子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細碎的光沒了遮擋,盡數灑在他的側臉上,他抿著唇,久久無言。
不等他開口,我自顧自地說,「這段時間,我也想明白了。」
「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我們以兄妹的名義生活了十幾年,在外人看來,我們就是親兄妹,不是嗎? 」
「从前那些僭越的行为,哥哥就當是我任性妄為吧,以後再不會了。」我滿不在乎地說,模樣極為瀟灑。
空氣安靜了半晌,他突然氣笑了,「行,牧雲柔,你真行!」
光線昏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慌意亂。
馬蹄聲驟然停下,他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地起身,掀開簾子,下車,動作一氣呵成。
我心神不安地絞著手上的帕子,眼看著月白色身影漸漸遠去,明明我照他想的去做了,现在他又发什么疯?
自那晚被抓回来后,我大病一場。
各種尋醫問藥,總也看不見好,大夫來了一批又一批。
最後一個大夫來了,又搖搖頭,走了。
最後病急亂投醫,甚至我爹路上拉了個和尚就想幫我驅邪。
我哭笑不得。
和尚臨走前,只是說了句:「阿彌陀佛,施主這是氣血鬱結,需要在安靜的環境靜養一段時日。」
我自请去了永安寺。
永安寺遠在京郊,來回需要花費好些時日,雖然偏僻了些,倒也是個清淨的好去處。
出發那天,連牧家的大黃狗都來送別了,也沒見牧雲川。
罷了,這樣也挺好。
芳菲四月,桃花灼熱盛開。
李硯書坐在桃樹下,慢條斯理地煮水烹煮茶。
他不同於牧雲川的清冷矜貴,在他身上更多的,是書生優雅的氣質。
說來也怪,這段時間跟著寺裡的師父,吃齋念佛,修心養性,原先孱弱的身體,竟也慢慢見了起色。
我撐著頭,坐在李硯書對面,百無聊賴地,捻桃花枝條把玩。
來到永安寺兩個月了,只有李硯書隔一段時間來永安寺,小住兩日,探望我。
時不時地,給我帶來都城的消息。
——聽聞江貴妃近期又懷上龍嗣,聖上龍顏大悅,破格封了皇貴妃。
——大將軍得勝而歸,又打退了蠢蠢欲動的蠻夷,守衛住了大祁的江山。
——當今聖上開始了朝堂肅清,处置了一批贪官污吏……
偶尔也会聊起他的感情现状,例如哪一家的小姐看上了他,派了人去探探他的口風。
我笑得前仰後翻,有一種養了多年的豬終於被別的高麗菜看上的感覺。
他沉著臉,「很好笑吗?」
我笑得喘不过气,「一點也不好笑。」
才怪。
他端起茶杯,呷了口茶,一臉正經,「你也老大不小了,也沒見哪個世家公子對你有意思。」
我止住了颤抖的双肩,是啊,我也老大不小了。
礙於我爹是個大奸臣,隨時都有被清算的可能,那些朝廷官員都避之不及,怎麼敢跟大奸臣的女兒沾邊。
我佯裝惆悵,嘆了口氣,「那怎么办?不如……」
我冲他挑了挑眉,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李硯書手一抖,茶水灑在他的衣襟上,濕了一片,他壓了下眉,「牧云柔,我好心來看望你,你不要恩將仇報。」
我輕笑一聲,揉捻著指尖的花瓣,對他的反應早已見慣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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