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何,我总有种心悸的感觉。
三年前,我受了很重的傷。
醒来的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周肆。
我不记得所有的前尘往事,连我自己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
周肆说我叫婠婠,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我信了。
周肆说他是乡野村夫,而我是他未过门的妻。
我信了。
周肆说我是上山采药途中,不小心从山上摔下来的。
我信了。
直到一天,一群身穿银甲的士兵来到我们的小屋。
他们叫他贤王殿下。
周肆背对着我,沉默了許久。
終於,他转身了。
他說:「婠婠,和我一起回去吧。」
現在想來,周肆虽然生活在乡野,却不需要谋生计。風度翩翩,满身贵气,用来形容他,最合适不过。
一个乡野村夫,又怎么会有这样的气质呢?
也许有些欺骗,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帝王大寿,连贺三日。
窗外大好风景,烟花闪过的火光,在桌案上细碎地飞过。
外面的热闹,和屋内的冷清,形成了鲜明对比。
而此刻,周肆一脸阴沉地坐在我对面。
那双精致的桃花眼,正因为他的皱眉,被破坏了几分完美。
我正想停笔,揉揉酸痛的手腕。
对面的周肆似是察觉到我的想法,沉聲道:「不准停笔。」
「……」
我「啪」地把笔摔下。
「谁愿意写谁写,我不写。」
自回到寝宫,他便阴沉着这张脸,还要罚我手抄佛经。
周肆将我带回北周后,不论是跳舞还是骑射,我都一点就通。
唯有写字,那回他让我代笔写封信。
我自认为我写的字,飘若浮云,矫若惊龙,我自己满意得不得了。
他却皱着眉,咬牙切齿憋出了一句:「写的什么东西。」
侍女将信件拿去烧毁时,瞥见上面的字,憋笑的神情实在……太过明显。
但我实在不爱写字,一看到满纸密密麻麻的字体,就开始头疼。
從那時起,周肆便发现了我的弱点。
只要一不高兴,就爱罚我手抄佛经。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再耍小性子,就加十遍。」周肆轻飘飘地开口。
三十七度的体温,竟能说出如此冰冷的话。
我顫抖著雙手,又执起笔来。
抄完眼前这些,还是赌气再加十遍。
我还是拎得清的。
驀地,我瞥见佛经上的字,烦躁极了。
下一刻,就听到我的声音响起,「这佛经,是孟晚吟写的吧。」
是的,我不但要抄写,我还要按着佛经上的字形工工整整地临摹。
而我从回来第一天起,就总能听到孟晚吟这个名字。
在下人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拼凑出了个大概。
果然,話音剛落,周肆神情微动。
他放下手中的書,「你說什麼?」
“我說,这佛经,其实是孟晚吟写的吧?」
我不怕死地重复了一遍。
「你听谁说的?」周肆眯着眼,目光有些危险。
「是谁说的很重要吗?」
我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阿肆,我真的是婠婠吗?」
「那是自然。」周肆脸不红心不跳。
「你在御花园遇到了什么人?」他话锋一转,目光阴沉沉的,看得我心发慌。
「……」
我就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地罚我。
「什么人也没遇到……」我不自觉地咬了咬唇,眼神心虚地瞥向别处。
只要他没看到,我就没有遇到任何人。
「撒谎。」
他冷笑一聲,站起身來,走到我面前。
抬手,擒住我下巴。
「婠婠,我是怎么教你的?」
「不可以撒谎,你忘了? 」
我的指尖不自觉地颤抖着。
我的任何小动作,在这个抬手间便能翻转风云的男人面前,都无处可藏。
抬眸迎上他的目光。
只见他眼中那近乎偏执的占有欲,浓烈地晕染开来。
我总能感到,他似乎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世人只知婠婠姑娘被贤王捧在心尖。
却不知人后的周肆,是何等阴暗偏执。
別人不知道,但我,清楚得很。
刚被带回北周时,我觉得一切都新鲜,景物新鲜,人也新鲜。
我不过在他面前,与近身的公公玩笑了几句。
第二日,那公公便消失了。
直至几日后,在废弃的枯井里被找到尸体。
一次,是巧合。
直到第二个,第三个人……都是莫名横死。
「婠婠,我们成亲吧,是时候了。」低沉,又略带嘶哑的嗓音,在我耳畔响起。
他松手,又将手掌,扣在我脑后,我们对视着,靠得極近。
我心尖上颤了颤。
如果,他只是个乡野村夫……
与他平淡一生,未尝不可。
可他是贤王啊,高高在上的贤王,他注定要在权力的漩涡里沉浮。
他该站在高处的。
可是…
若真的与他成亲,这高高的朱红宫墙,便是我的归宿。
一眼就望到头的生活,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或者說,我真的爱他吗?
「阿肆,我現在,不愿意了。」
我垂下眸,闪躲着他的目光。
「嗯?」
空气停滞了一瞬,不過很快,周肆又反应过来。
「婠婠,除了待在我身边,你没得选。」周肆的语气,似是已经将我精准拿捏。
我怔了怔。
是啊,我无依无靠,在這世上,孤身一人。
没有一技之长,没有谋生手段,离开周肆,我什么也不是。
但就算這樣,我也不想在这束缚一生。
「阿肆,自由的鸟儿,不该被锁在金丝笼里,不是吗?」我颤抖着声线,緩緩開口。
「与我成亲,做尊贵的贤王妃,不好吗?」他反问我。
「你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会给你一切你想要的。」
他身形微动,火光照耀在他的刺金玄袍上,晃得有些刺眼。
「可我与你成亲,我便不能随心所欲,我只能是贤王的女人。」
「我必须要循礼守法,时刻谨记着端庄、稳重,做符合我身份的事,穿符合我身份的衣服,做符合我身份的人。」
「如果非要在荣华富贵和自由之间选择,我会选择自由。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太沉重了。」
「阿肆,放我走吧,北周那么多女子,她们会是一个好王妃的。」
滚烫的泪珠不自觉地滑过脸颊。
没有心动过吗?也不见得。
这么久以来的朝夕共处,那些无名的情愫,也许是在我的心底扎过根的。
可这些心动,还不足以让我为他捆绑自己的一生。
我凝视着周肆,他的神情有些动容。
我在賭,赌他对我有几分真心。
如果他不想放我走,他有的是手段,可我要自由。
「早些歇息吧。」没有明确的回答,模棱两可。
周肆眼中的神色变幻莫测,阴沉沉地盯着我许久后。
他松手,丢下一句话,離開了。
日薄西山,融化了一片烧得火红的流云。
周肆跪在天子脚下,脊梁挺得笔直,不卑不亢,身旁还摆着一头血淋淋的死熊。
坐在高堂的天子,怒不可遏。
两人就这样对峙着。
「儿臣只想迎娶婠婠为妻,望父皇成全。」
周肆语气坚定,全然不顾皇帝难看的脸色。
就在半个时辰前,侍女兰心慌慌张张地前来通报。
她说周肆射猎下今日的头彩,却……却……
兰心慌得,话都说不利索,我一见她这副模样,便心下一沉。
難怪,難怪。
帝王寿宴,第二日的安排,是秋猎。
所有人都会参加,若是能夺得头彩,便能向皇帝请愿一个要求。
看來,今年获得头彩的,是周肆。
我急匆匆赶到围猎场时,便听见周肆的声音响起。
婠婠,哦,是我。
娶妻。成全。
每個字,我都听清了。
怎么组合在一起,就叫人听不懂。
我深吸了一口氣。
果然,周肆,这样偏执自私的人,我怎么敢奢望,他会放我自由。
我太天真了。
我赌他对我有几分真心,他赌我这条小命能不能活过今日。
口口声声说,要娶我。
轉頭,又把我推上风口浪尖,呵…
……
人头攒动的猎场,陡然闯进一袭红衣的女子。
众人一见女子,便重重松了一口气。
天子一怒,血流千里。
毫無疑問,这个姗姗来迟的红衣女子,就是罪魁祸首。
她出现了,就意味着旁人可以全身而退了。
众臣纷纷请退离场,赏赐也顾不得要了。
天家的家事,听多了,容易丢掉小命。
赏赐嘛,也得有命花才行。
一時間,整个猎场就剩下一众皇子及家眷。
哦,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祁衡之。
儿子要娶我,老子要杀我。
我想,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刺激的事。
刚踏进皇帝的目光范围,我就被擒下了。
「周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怀的什么心思吗?」皇帝脸上积涌着愤怒。
「好!那我便成全你!」皇帝转过头,面向我。
「妖女,你可知罪?」
其實,我何罪之有?
但為了活命,「民女知罪。」我颤抖着身躯,恭恭敬敬。
周肆这个疯子!
明知道老皇帝将我视为洪水猛兽,恨不得把我就地处决。
我在心里剐了周肆一万遍。
「你这妖女,如此妖媚惑主,来人!赐纸贴刑!」
話音一落,我倒吸了口凉气,我认罪是为了活命,不是为了丢命啊!
「谁敢!」周肆连忙挡住上前的侍卫,将我护住,浑身的威慑气质。
日落黄昏的金光,一点一点打在他的身上。
好吧,看在他护着我的份上,原谅他。
我忍不住转头去看看周肆,可在他背后,我瞥见了一个身影。
突然,我感到浑身的血都凝住了。
他身后那名女子。
一袭端庄繁复宫装,雍容華貴。
一眼望去,那張臉,与我神似。
唯一看得出来的区别,是我眼尾多了颗泪痣,更显妩媚妖娆。
担忧、失落、伤情的目光,毫不掩饰地砸在周肆的身上。
孟、晚、吟。
出于女人的直觉,我几乎毫不犹豫地,在脑海里蹦出了这三个字。
孟晚吟,周肆的青梅竹马,如今的端王妃。
周肆以为只要把我藏得够深,我就不会知道。
呵……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
「父皇,若婠婠有恙,儿臣绝不独活。」
周肆这个疯子,竟敢威胁皇帝!
只见他缓缓站起身,举起他的佩刀,抵在颈上。
「你……你!」皇帝气极,颤颤巍巍地伸手,指着周肆。
誰不知道,众多皇嗣,死的死,残的残。
就剩下周肆这么个独苗苗,文能治国,武能御兵,可堪大任。
若周肆也死了,这江山,后继无人。
「父皇,儿臣心意已决。」
人心的对弈,没有赢家。
皇帝要杀了我,打消周肆娶我的念头。
果真是,无情帝王家啊。
执掌权力的皇帝,不会允许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成为一个王妃,當然,也不需要。
可周肆却拿自己性命威胁,要求皇帝兑现诺言。
關鍵時刻,孟晚吟挺身而出跪下求情。
仪态端庄,话术完美得挑不出错处。
祁衡之也在一旁补充,只要不娶为正妻,倒也无伤大雅。
三言两语就救下了我这条小命。
這一刻,我更深深感到,作为一个草芥,命运被别人轻易拿捏的悲哀。
最后他们各退了一步。
皇帝不杀我,但周肆也不能娶我为正妃。
……
烛光下,我细细地为周肆上药。
他的背,被鞭子打得血肉模糊,一道道血痕,觸目驚心。
他顶撞了圣意,被罚了鞭刑,皇帝說,该让他长长记性。
我执着棉棒,轻轻地划过他的肩胛、肋骨、腰窝。
周肆忍不住「嘶」了一声,似是倒吸了口凉气。
我連忙問:「阿肆,可是弄疼你了?」
「婠婠。」周肆嗓音嘶哑地唤我。
「嗯?」我迷茫地应了一句,抬眸,凝视着他。
他轉身,昏暗灯光,气氛旖旎,那双桃花眼中,眼底的情欲正肆意生长,毫不掩飾。
我後知後覺,心知大事不妙,忙要起身退后。
谁料这回,他不纵着我了,强壮有力的大手,捏着我的手腕,就轻易让我动弹不得。
「阿肆,你先放开我!」心底无端生出一抹惊恐,我喝止住他。
他从未强迫过我。
「婠婠,你下手太重了。」他慢慢凑近,眼底裂出炽热火光。
我楞了一下,啊?就这?
周肆眯了眯眼睛,似是口渴,不经意地舔舐着他干燥的唇。
此刻,一股莫名的气息在身侧流转,再靠近一点,仅有的距离可就没了……
嘶,這可不行。
「阿肆,我說過,我不会与你成亲的。」
話音剛落,周肆的眼神便阴沉下来,眼底的炽热一扫而空。
他总是阴晴不定,人前温和,人后阴郁。
「你以为你能拒绝得了?」他玩味地看着我,变脸可真快。
什么意思?我忐忑地看着他。
「婠婠,你不能这么自私啊。你该多想想身边的人。」他自顾自地挑起我一缕头发,嘴角噙着冰冷的笑意。
我感到脊背一僵。
我身边的人?只有兰心。
「你难道要让这些人,都为你的自私陪葬?」
「……所以,那些莫名横死的人,都是你杀的?」
「看着碍眼,就让他们消失了。」无所谓的语气,仿佛那些人只是蝼蚁。
「果然是你。」我苦涩地说道。
那些人,不过与我说了几句话,就遭了毒手。
他们何其无辜,兰心更是,不过就因为与我关系好,就要遭受这些吗?
她还有病重的老父亲,等着她寄月钱回去,买药续命。
她說,她离家时,弟弟妹妹还是孩童的年纪,还指着她的月钱糊口。
若是兰心也因为我……我痛苦地阖上双眸。
我不殺伯仁,伯仁却为我而死。
我太清楚周肆了,他能说得出,一定做得到。
「婠婠,想清楚再回答,嗯?」犹如鬼魅般的声音。
「我嫁,我嫁,你别动她。」我哀求着,我已经没有亲人了,我不能再失去兰心。
「拿出你的诚意来。」他居高临下。
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升头顶。
我的双手颤抖着,眼泪也一滴滴砸向地面。
剩下最后一件了。
我凝着泪,望向周肆,他挑了挑眉,示意我,繼續。
「阿肆,你背上还有伤……」我挣扎着,怀揣一丝希望。
「無礙。」他打斷我,虎视眈眈,像卑劣的豺狼,盯准了目标,绝不放手。
我绝望地低头,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門被敲響了。
侍卫来报,祁国太子求见。
周肆皱了皱眉,那双潋滟桃花眼,满是寒意。
他迅速地穿衣,束发,走了。
我惊魂未定地跌坐在地上,重重松了一口气。
婚期在一个月后,周肆迎娶我,位份侧妃。
他對我說,免得夜長夢多,对外人说,怕我受委屈。
真是冠冕堂皇啊。
我冷冷地看着成堆的金银珠宝,流水般地往我寝宫送。
负责抬送的公公说,这是给我的聘礼。
估计他攒的老婆本全都在这了吧。
嘖,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他有多深情呢。
兰心在一旁惊得瞪大了双眼,她摸着那堆奇珍异宝,感慨地说道:「原来当侧妃就这么有钱了?!姑娘真是好福气!」
我冷冷笑了一声,「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兰心讪讪地笑道:「姑娘快别取笑我了,兰心有自知之明。」
「兰心,如果我不想嫁给贤王,你愿意跟我走吗?」我话锋一转,严肃地看向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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