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在我生辰那日帶回了一個女子,這女子大膽活潑,以一舞動京華,徹底搶了我這個太子妃的風頭。
當日,女子扶著髮髻上那隻太子親手雕刻的玉蘭簪子,趾高氣揚地告訴我。
她是女主角,而我是橫在她與太子絕美愛情之間的惡毒女配。
她「好意奉勸」我識相些,自請讓賢。
否則便要我被太子憎惡、一紙休書、不得善終。
我眼含憐憫,抿唇而笑:「那本宮便拭目以待了。」
1
我姓謝,伊娜·尤達瑪,是鎮北侯之女,我阿娘是昭陽長公主,我阿兄鎮守北疆,這就是國家的普遍人才。
我自幼便受盡千萬寵愛,錦衣玉食,美婢環繞,於十五歲那年,嫁與了東宮。
太子李潯與我志趣相投,我們自成親後,便琴瑟和鳴,賭書潑茶,好不愜意。
他若登基,我必為後。
這幾乎是毋庸置疑的事。
可在我二、九年華的生辰宴席上,李潯卻從江南帶回了一個女子。
這女子身著妃紅襦裙,青絲僅用一隻玉蘭簪挽成髮髻,明艷脫俗,眼中不時閃過靈動之色。
更讓我心驚的是,是太子李潯待她的不尋常。
他自幼由大儒教,一舉一動皆合乎禮儀,溫文爾雅,我何曾見過他笑容爽朗,如此生動的一面。
「這位是趙姑娘,趙阮阮,「李潯風塵僕僕,看著趙阮阮的眼眸明亮,「容玉,你找個幽靜之地安排趙姑娘住下。」
李潯陪我過了十八個生辰,他送我的禮物,從筆墨紙硯到孤本書籍,我都一件一件一件一件珍而重之地收藏起來。
可這一年…
我不做聲打量著趙阮阮髮髻上的玉蘭簪。
那簪子做工算不得精細,反而有些粗糙,莫說我,就是連侍候我的婢女也比不上。
然而上面的玉料卻剔透瑩潤,打眼便看得出是一片千金的好水頭。
我笑道:「殿下去江南三月,可是學了好手藝。」
李潯面色微訪:「容玉何時這樣小性兒?待本宮閒暇之餘,再給你做一支。今天是你誕辰,當高興才是。」
趙阮阮聞聲,順勢便拉了李潯衣袖,巧笑倩兮:「既然姐姐生辰,妹妹便獻舞一曲,以祝姐姐生辰吉樂。」
姐姐?
她是以什麼身分稱呼我的,太子的妃嬪?還是侍妾?
我唇角的笑意斂去,太子渾然不覺,反而鼓掌稱好。
趙阮阮望著太子眼波流轉,脈脈情深,竟不問過我的意見,直走向高台,命正唱著麻姑拜壽的戲班子下台。
四下一片寂靜,賓客目瞪口呆。
我身旁近侍神色皆變,卻被我輕輕抬手,不作聲地止住了。
趙阮阮衣帶翩躚,翹袖,折腰,如一束花葉舒展的蘭花。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
曲中李潯興起,玉箸相擊為和,兩人倒是眉目傳情。
趙阮阮微揚起了下巴,她睨著我,眼中有一絲挑釁。
「妹妹獻醜了。」
舞罷歌畢,眾人驚慌失措之餘,才陸續轉向我。
她與太子既是情意綿長,那我這個太子妃又算什麼?
賓客面面相覷,似乎在等我的反應。
李潯拉過我的手:「阮阮有詠絮之才,容玉有賢淑之德,孤有你二人,真如帝舜有了娥皇女英一般,夫復何求。」
眾人紛紛附和,一派和樂,台上的戲班子繼續唱著被打斷的《麻姑拜壽》。
趙阮阮的眼中閃過羞惱,憤恨,在察覺我的目光後,又變為了得意。
她笑彎了眉眼:「那阮阮就在府上叨擾啦!」
2
筵席散後,我領著趙阮阮去往湖心小築。
安置好了她,我正欲離開,她卻挽著我的手,笑道:「姐姐,讓他們都下去吧,妹妹想講一些體己話。」
我默默抽出手。
她這模樣倒和深宮中面和心不和的妃嬪如出一轍。
我也好奇她會跟我說什麼「體己話」。
我瞥了瞥從小侍候在我身邊的雲寽,她了然,領著侍從守在門口。
趙阮阮一改原先嬌艷明媚的模樣,大咧咧地盯著我瞧,「你就是這本書裡的惡毒女配吧。」
太過莫名其妙,我反而生不起氣來。
什麼惡毒女配?
她見我不語,又嗤笑一聲,有些不耐煩地補充解釋:「我頭上的簪子便是李潯親手給我雕的,他對我一見鍾情,不然怎麼會帶我回府? 」
我大約聽懂了她的意思。
但不大懂她這是作哪門子死。
直呼太子名諱,對我出言不遜,哪裡像是方才在宴席上脫口成章的才女?
「趙姑娘想說什麼?」
「我會的不只是作詩。當然了,大家都是女人,我無意置你於死地,只要你主動提出合離,成全原本該成全的劇情線,讓我和李潯恩愛圓滿就是。」
「什麼娥皇女英,我趙阮阮只要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聽著聽著,不覺好笑。
趙阮阮顯然被激怒了,她柳眉倒豎,「你不信?不出三月,你定要被李潯厭棄,你使手段只會推進我倆的感情線,他會愈挫愈勇,不顧一切地愛上我。」
包括他的東宮之位嗎?
我在心裡如是想著。
趙阮阮嘆了口氣,手拍上我的肩,「你老死冷宮,下場也是淒慘,何必巴著一個不愛你的男人?唉,你們這些封建女人啊,我好心提醒你,可別自尋死路。」
她這口氣倒像施恩一般。
我扶了扶雀鳥金步搖,維持最後的和氣,「趙姑娘,東宮正妻之位我說的不算,你說的,更不算。」
趙阮阮瞪我一眼,離開前丟給我四個字:冥頑不靈!
一場荒唐的鬧劇。
幔帳輕動,我眼前一閃,腳下跪著玄色勁衣的少年,他長髮以紅繩高束,眉眼似墨筆描就,眼下一點紅痣,一抬眼便是利刃出鞘的冷峭。
「小姐,屬下替您殺了她。」
他叫顧載陽,是阿娘為我培養的伴生影衛,一輩子不離不棄,唯我是從。
哪怕我出嫁了,他仍習慣叫我小姐,並未改口。
我心念著趙阮阮所作的詞,那幾分惋惜繚繞在心。
才華如此出眾的女子,竟然沒有半點風骨。
這世間的女子多是圍困於綱常的囹圄,我憐憫她們,正如憐憫我自己。
縱使趙阮阮屢次冒犯,出言不遜,但置她於死地,還遠不至於。
「她性子急,你也跟著急? 」
顧載陽緊抿下唇,緘默著稽首在地。
「屬下一切聽命於您。」
3
自從趙阮阮住去了湖心小築,聽來回的僕人說,那裡笙歌絲竹、燈火徹夜,除卻晨醒昏定,太子殿下幾乎日日流連。
我放下手中的帳本,淺抿了口茶,手指輕揉著太陽穴:「衣食供奉不缺,照例給著。只是教管家做事仔細,別將這動靜鬧到宮中府外去。」
小廝喏喏應聲退下。
難過嗎?
說絲毫不難過必然是假話。
縱然我早早知道李潯會是未來的皇帝,他不可能共我一生一世一雙人。
但他做溫良自持的太子,我便成體察端莊的太子妃,至少我們夠相配。
但貴為太子之身卻用那雙矜貴的手親自雕琢打磨一支蘭華簪,我忽然覺得那十八年來收到的物件都在記憶裡蒙塵、模糊了。
「主子思慮周全,還想為殿下遮掩,怎麼遮掩得過? 」身側的雲寽憤然道,「您近日打理帳務繁瑣,豈不知那趙姓女子公然在酒樓吟詩!叫什麼…《將進酒》,滿京權貴爭相傳抄,殿下還縱了她,親自為她提扇呢……」
我沉吟:「打發個機靈的抄來與我。」
雲寽不愧自幼在我身側長成,忙道,「奴婢已備下了一份,主子過目。」
我細細閱畢,心中暗嘆,這詩果然豪放不羈,恣肆瀟灑。好一句「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上來便是禦龍在天之勢…
我又想著趙阮阮的言行,總覺得違和,要說她是文抄公,但也不盡然,京中才俊萬千,無一人提出質疑。
可見,做得出好文章,和風骨不相干。
不日,皇帝傳了口諭過來。
說許久未見太子妃了,設家宴來聚聚,順帶要李潯帶上那位「民間才女」。
趙阮阮如此招搖,引起皇帝注意,不過遲早的事。
面對金鑾大殿,帝後上座,趙阮阮只草草行了一禮。
太子見狀,忙上前自攬罪責:「父皇恕罪,阮阮隱居山野久了,兒臣未盡到教導之責。」
我面無表情,垂眉斂目地侍立一旁。
皇帝擺擺手:「無事,趙姑娘這等天縱之才,不必太過拘禮。」
皇帝縱使年過不惑,仍是一副優雅隨和之態,幾乎讓人想不到他曾是殺兄弒父上位的。
趙阮阮自然也被迷惑了,她明顯地放鬆了,與太子一唱一和,妙語連珠,逗得皇帝開懷大笑。
皇后抿唇而笑,自是端莊。
趙阮阮突然驚呼一聲:「容玉姐姐,我初次見天顏,喜不自勝,竟然把你忽略了,你不見怪我吧。」
她這般做作且稚嫩地演出來,皇帝幾乎一怔。
李潯只搖頭淺笑,眼含寵溺。
皇后笑著打圓場:「阿潯與你是少年夫妻,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容玉你寬容雅量、性情淑靜,本宮便放心了。」
「兒臣知道。」我應。
皇后愈加慈和,挽著我的手:「何況論品貌、出生地,她無一及你,潯兒年輕貪一時新鮮罷了。若是越了規矩,本宮自會為你做主。」
我看了一眼李潯,他並未將注意到這邊,目光追隨著趙阮阮,趙阮阮推杯換盞間作勢要倒,他一臉緊張,就要撲上去扶。
但趙阮阮只是虛驚一場。
李潯佯作惱意,點她鼻尖。
皇帝也頓首失笑。
我看著皇后護甲上熠熠生輝的寶石,象徵女子無匹的尊榮。
然而心底,卻並無多少嚮往。
「母後說的是。」
我真的想要坐上她的位置嗎?真的想一輩子周旋宮闈裡?
恍惚間又想,李潯有多久沒有這樣開心過,上次對我這般眷戀情深是什麼時候呢?
大抵是,在新婚之夜。
他挑起了我的蓋頭,喜服之下,那張臉俊眉修目,如琢如磨,端的風流天成。
燈花倏地爆開,他的眼中落入了星子,「容玉,你我終於結為夫妻了。」
我面色緋紅地嗔:「殿下向來持重,怎麼不臊呢。」
他便捉我的手貼在胸口:「我歡喜的姑娘就在眼前,連它也忍不住,何況是我? 」
他曾經為了我推了臣子送的美人。
也曾為了我遠赴邊塞,只為找一本失傳的典籍。
也曾將君子遠庖廚的聖人訓拋在腦後,只為自己做一碗杏酥羹。
他惜我才華,對我說,若我不是女子,定能走出閨閣,於史書下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而非作為誰的皇后。
我曾以為,我與他非但是榮辱與共的夫妻,還是傾心相交的知己。
眼前漸漸模糊,大抵是殿內點了龍涎香的緣故。
原來李潯,不止為我笑意展開。
原來,這世間的真心不過鏡花水月,轉瞬即逝。
4
皇后將李潯留在了宮中。
我與趙阮阮乘著輳車,我閉目歇息,趙阮阮非要來攪擾我。
「你看,連聖上和皇后娘娘都愛我呢!你一個人孤零零地坐那,我都替你難受。」趙阮阮托著腮,靠近我。
我抬起眼皮,看著她。
她看然:「你不應該氣急敗壞嗎?」
我抿唇一笑,猛地拔下頭上的釵子,抵在她的喉嚨處,微微用力,那處便溢出了血滴。
「趙姑娘,你怕死嗎? 」
她嚇懵了,整個人不住地抖,釵尖又刺深了。
我輕柔了語調,誘哄著她:「莫要動,不然刺進去了,大羅神仙也難救。」
趙阮阮直愣愣地看著我,身子都僵直了,要哭,又不敢。
「趙姑娘,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你且記住了。」
輞車一停,我鬆了手,趙阮阮惶急地逃下了車,差點摔個跟頭。
我緊跟在後,被雲寽扶著下了車。
她見了我,便像兔子見了猛禽,一溜身躲在太子侍從身後,只怯怯地露出個頭來。
「她要殺我!謝容玉要殺我,快告訴殿下! 」
侍從忙著拉她跪倒在地:「趙姑娘失言,望太子妃海涵。」
趙阮阮倉皇地望著四周下跪的人們,又抬頭望瞭望我,煞白了臉色,眼中的淚珠搖搖欲墜。
「民女自知失言,望太子妃海涵。」
我挑了挑唇角:「無妨,趙姑娘魘住了,送她回去。」
我並不畏懼趙阮阮向李潯哭訴。
李潯不會信她。
畢竟,我可是京城素以端莊賢淑聞名的謝家容玉。
儘管我並不喜歡。
過了一月,李潯似乎終於想起我了,他攜著晚秋的蕭瑟寒意,身後的侍從懷裡還揣著什麼東西。
「容玉,孤讓你受委屈了,」李潯指尖微涼,觸上我的臉,眼底卻是欣喜非常,「只是,若你與阮阮交談幾次,你就會明白了,她眼中的天地如何遼闊。」
我垂下了眼簾,避開了他的手。
即便是近在咫尺,他的心也不在這裡。
李潯並不惱,仍耐心哄勸著,不住地說他共趙氏相見恨晚,要我得空也去跟她相處。
一面命侍從上前,打開了包裹。
只見裡面放著一根小小的紙管。
李潯遞了台階:「阮阮前些日子製作煙火,炸傷了手指,她說,煙火在漆黑的夜空中綻開,簡直是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煙火?
我拿起那根紙管,嗅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倒像是硫黃。
炸傷?
用火點燃?
那煙火既然可以炸傷人,那是否可以運用在戰場上呢?
「殿下,妾想去與趙女詳談,此物若是大範圍應用於軍事上,大旻朝必能無往而不勝。」
我握住太子的手,難掩喜色。
屆時,我大旻朝的將士又可活下多少人?這些人又是哪一家的兒郎,誰家的丈夫?
李潯看著我,不言不語,他的眼中湧上失望,他眉頭緊鎖:「容玉,你怎的變成這樣模樣了? 」
我:?
「阮阮不惜傷了手指,也要求我一笑,而你,我今日安撫完阮阮歇下,便擔心冷落了你,馬不停蹄地趕來。」
他看起來痛心疾首:「可你不但不問阮阮,就連我是否吃食也不曾問過,一心只惦記著殺戮之事。」
他被下蠱了嗎?
震驚得我連傷心都來不及。
若不是他所不齒的殺戮之事,哪來的他這遊山玩水的風月雅事?
李潯拂袖而去。
不過也是,我向來不與他談論這些。
我雖體弱,但自幼不愛紅妝,阿爹也由之任之,讓我去讀一些兵書治國策文。
我出嫁那日,阿娘卻心疼地撫著我的長髮,告訴我,既嫁作人婦,便要三從四德,賢良大度。不可妄議國政,更不許我再終日捧著兵書,在後院用木板竹篾布陣列兵。
縱割捨心中所愛,但以家族為重,我成親三年,從來沒有越矩。
可趙阮阮,雖無家世依傍,卻能言語無忌,肆意瀟灑。
說實話,是有不甘心的。
我閉了閉眼,輕聲道:「載陽,我錯了嗎? 」
錯在對李潯的真心有了期待。
錯在入主東宮,心裡卻仍有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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