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我心意,又與我志向不同。
不能留了。
10
李潯到我房中,我解開他的衣裳,他的身上纏著數匝的細布,已經隱隱見了血色。
我強忍著啜泣,但淚水還是一滴一滴砸在了他的背上。
李潯嘆口氣,捉住了我的手,將我擁入懷裡。
「孤不讓你看,便是怕你哭,」他的下巴摩挲著我的髮頂,「孤以為容玉清傲如蘭,卻哪知原來是千年的寒冰化作了水。」
我破涕為笑,心裡卻清明一片:「殿下就知道戲弄妾。」
「妾與殿下相知,自是欣喜,」我依偎在他懷裡,手輕輕攬住他的腰,「可妾的護衛與妾相伴多年,妾早當他如兄長一般,他死裡逃生,妾卻不能看他一眼。」
我輕啄了他的臉頰:「總覺得美中不足,殿下便依了妾吧。」
李潯一手扯過綺紗帳,他幽深的眼眸中攢起了一簇火焰:「孤依,孤都依。」
「殿下!你的傷……」
李潯抬起我的下巴,吻上去前,只輕笑一聲:「花開堪折直須折。」
芙蓉帳暖。
我覺得好笑。
我從前只以為找到了高山流水的知音,卻不想,李潯要的只是我的柔順溫馴。
一個瓷瓶,紋路再精緻,也不過擺飾罷了。
第二天,李潯帶我去見顧載陽,一處僻靜的院落,可顧載陽沒有出來迎我。
我心知不妙,快走了幾步。
顧載陽臉色慘白地倒在地上,週邊一片狼藉。
像是要掙扎著出去找什麼人。
我上前要扶起他,卻摸了一身的黏膩。
看著滿手的血,我不自覺地顫抖,顧載陽身子滾燙,燒成了火爐。
「載陽。」
我輕聲喚他。
他一直在我身後,可有朝一日,我失去的時候,我卻發現,我根本維持不了平素的冷靜。
「孤把人交給你們,」李潯厲喝僕從,「你們就是如此照顧的?」
虛偽至極。
顧載陽似乎醒了,他的手指在我掌心劃了劃,他眼睫毛顫動著,彷彿瀕死的蝶。
放心。
他和我說。
我握著他的手,瀟然淚下。
我看著僕從餵他吃了藥,終於放下心來,回府的時候,已經天滿殘霞。
「容玉對護衛的心意,孤也要嫉妒了。」
我抿唇笑了笑,又嘆了口氣:「妾想著遠在北疆的阿兄,總是不自覺地將那份孺慕之心投在顧載陽身上。」
「那不如孤將你阿兄詔回京中,一解容玉思念之苦。」李潯笑著,彷彿滿心為我思慮一般。
他的殺意昭然若揭。
我恍若未知,痴痴望著他:「殿下待我之心,天地可鑑。」
天地可鑑。
希望李潯還能活到我阿兄歸京的那個時候。
11
京中發生了幾件兇案。
簇擁三皇子,五皇子的幾位大臣皆慘死於家中,死狀淒慘,雙眼被剜,以血字在牆上寫下四個大字。
「元代李之。」
一時間人心惶惶,李潯被宣入宮中,趙阮阮連夜被抓入詔獄。
我持著繡棚,正在繡一幅蘭草圖,正差收尾的一針。
顧載陽身上淡淡的血腥味還未散去。
該從哪說起呢?
真正想要我鎮北侯府死的是當今的天子。
功高蓋主。
我阿兄禮賢下士,軍紀嚴明,北疆將士只知有謝家,卻不知天子。
故而,趙阮阮的屢次挑釁,李潯的有心縱容,以及對我的冷遇,皆是那位天子推波助瀾的結果。
李潯也由之任之。
剷除鎮國侯府,怕是他與那位天子達成的交易。
所以,他無畏人言,屢次犯下大過。
根本是請君入甕。
他只不過沒有想到,我對他「情深至此」。
計劃被打亂。
他只好將顧載陽放出來,派人看守。
李潯大概想不到,我與顧載陽十餘年的情誼,僅那一面,我便已經向他傳遞了訊息。
天子多疑,不僅防著我,還防著才華卓絕的趙阮阮。
那日,趙阮阮試探我,窗外閃過的人影就是皇帝派來的人。
如此,環環相扣。
趙阮阮魯莽有餘,頭腦不足,必然是李潯幕後指點。
元代李之。
李潯是否已經有了謀反之心。
這位殺兄弒父上位的天子必定起疑。
趙阮阮說她與李潯是傾蓋如故,白首之盟,那就讓她瞧看皇家那點從牙縫裡摳出來的所謂真心。
我不過順水推舟,既鏟除了三皇子與五皇子的心腹,又徹底激化了皇帝對李潯的疑心。
李潯向來自負,可此時,若繼續護著趙阮阮,他的地位岌岌可危。
他又會怎麼選呢?
我拭目以待。
只是——
可惜了趙阮阮的才華。
12
東方破曉,熹光微白,李潯還未從宮中回來,小黃門卻領著旨意,讓我來獄中見趙阮阮一面。
我戴著帷帽,穿過重重走道,鼻尖繚繞著腐朽的死氣。
哀嚎,尖叫不時響起來。
我余光一瞥,滿目森然的刑具,鮮血淋漓不斷。
不知走了多久,終於走到了頭,趙阮阮背靠著牆,坐在枯草上,天窗裡鑽進來的晨光灑在她身上。
她渾身是血,十指的指甲外翻,臉上的血痕乾涸。
看起來受了不少刑罰。
「這妖女指明了要見您一面。」
小黃門打開了牢獄的門。
我緩步而進,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如影隨形。
趙阮阮必然說了我欲篡位的猜測,所以,皇帝是來試探我。
『太子妃,雜家先退下了,她手腳經脈俱斷,您不必擔憂。」
小黃門隱沒於黑暗中。
我並不顧惜身上的錦衣,半跪下身,拿汗巾擦拭著她臉上的血污。
趙阮阮偏頭躲了一下,她看著我,眼中滲出怨毒:「你以為你贏了嗎?賤人!我死了以後便是殿下心中的白月光硃砂痣,你永遠也得不到殿下的心。」
真傻。
我眼含憐憫。
「但——」我微微笑著,「我會是唯一陪他入皇陵的人。」
趙阮阮冷笑一聲,又沉默了,許久,她說:「其實我跟你說過的很多話都是真的,可笑的是,我到最後才想明白。」
「苦海無邊,若我不能自渡,無人渡得了我。」
她笑著,眼中有淚,神情卻坦然:「若能回家,我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我想去旅遊,想去讀研,想吃美食……」
她陡然咳起來,彷彿抽著五髒痛,她身體蜷縮著,從齒縫間沁出血沫。
我瞧著,總有絲兔死狐悲的悲涼。
我靠近,要撫她的背,
她卻如瀕死的猛獸般掙扎著咬住我的耳朵。
我驚叫起來,拔下髮髻上的簪子,用力刺入她的脖頸。
她無力鬆開。
我脫力跌倒在地,她的血如泉水一般湧上來,濺了我一身。
趙阮阮一直看著我,她的瞳孔渙散,卻沒有闔上眼眸。
死不瞑目。
我的眼淚掉了下來,張口,聲音卻沙啞:「來人吶——」
我驚魂未定,但小黃門卻將我帶到了皇帝面前。
「臣妾失儀,請陛下責罰。」
光可鑑人的地磚映出了我一身的狼狽,髮髻散亂,臉上還濺著血。
皇帝坐於高堂,他仍是優雅的臉孔,言談舉止卻自帶威嚴迫人。
他一句話便可置我於死地。
趙阮阮以為皇帝平易近人,但那隻是虎豹饜足後的縱容罷了。
我與趙阮阮並無不同。
「容玉,」皇帝笑了,他的眼眸深深,笑意不入眼底,反而可麋,「你見了趙姓女子的下場,有何想法。」
我的背後已經被冷汗浸濕,深深地叩首,說:「同為女子,妾憐憫她,才屢屢退讓,但她反而得寸進尺,死不足惜。陛下仁慈,賜她一死,已經是莫大的恩典了。」
「容玉不愛紅妝,兵書國策亦有所涉及,但也該知道,你依仗的是什麼,明珠暗投,朕也覺得可惜。」
圖窮匕見。
我心中了然,我阿兄要回京了。
我再叩首,擲地有聲:「容玉自出嫁那日,便已下定決心追隨殿下,致死不渝,若違此誓,受盡凌辱,不得好死。」
誓言若成真,這世間的人得死多一半。
金鑾寶殿,無限威壓,我甚至听到的烛火呲呲的声音。
良久,皇帝笑了:「皇后近日身體欠妥,容玉細心妥帖,便替太子盡一盡兒女之責吧。」
他要軟禁我。
我應:「喏。」
我以為趙阮阮會攀咬我,拖我下水。
可她沒有。
她看似恨極撕咬我的耳朵,實際卻跟我說了一句話。
「我後悔了,你且放心做你想做的事吧。」
我駐步,看著這紅牆黃瓦,宮院重,朝陽初生,淺金一寸一寸將大地覆蓋。
我閉眼抬頭。
東南來風,拂到了我的面上。
13
太後著了風寒,我忙前忙後,熬藥餵藥皆由我親力親為。
皇后淺抿了一口,微蹙了眉,吐在手絹上:「怎麼味道跟平常不同?」
我笑著:「兒臣問過太醫,甘草藥性不衝,如此,藥便沒有往常那麼苦了。」
皇后點頭稱好,卻放下了藥碗,並未再喝:「容玉,本宮和你說句知心話,對於女子而言,出嫁從夫,丈夫的榮寵是最重要的。」
皇后是怕我下毒。
我笑了笑:「兒臣知道。」
她握上我的手腕,正欲再說,我卻忍不住痛得一個哆嗦,打翻了藥碗。
皇后撩開我的衣袖,手腕粗略纏了細布,出木田弘,順著我的手指滴落。
「這——」她駭然。
我跪在地上,泫然若泣:「母後恕罪,兒臣見母後久不痊癒,心憂不已,聽太醫說,他開的方子若以血肉為引,療效更佳。兒臣……兒臣便……」
皇后有所動容,她長嘆一句:「容玉是個好孩子。」
她將我拉起來,手指拭去我眼角的淚痕。
「容玉,你阿娘想見你一面,本宮允了,不過只有一炷香的時間,你且去吧。」
我既狠心剜下我的血肉給她順藥,又怎麼會輕易地困於世間綱常?
皇后到底還是心軟了。
「母後大恩大德,兒臣沒齒難忘。兒臣永遠都是殿下的妻。」
我向她行了大禮。
轉身離開,我迎著風雪走出殿外。
14
阿娘見了我,只說些家常話。
我與阿娘幼時曾玩過一場遊戲,將幾句話處於一三五七九位置的字組合起來,可成一句話。
「萬事俱備。」
阿娘臨行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只當是尋常的離別。
阿娘,我們會贏的。
過了幾日,我在席上突然作嘔,歸座之時,只見皇后喜不自勝。
我有了身孕。
皇帝擰著眉看了我許久,皇后溫聲勸說,他最後放我歸了太子府邸。
李潯被禁足,許久未見,他的下顎已經有了青色的鬍渣,他摸著我的腹部,望著我,彷彿我們之間從未有過齟齉。
彷彿從未有過趙阮阮這個人。
多可笑,兜兜轉轉,只有我這個情敵記得她。
「容玉,我要為人父了。」
我微微而笑,與他纓綹相望。
顯懷之時,我阿兄歸京,皇帝設下鴻門宴。
我並未受邀入席。
可他們劍拔弩張,劍刃出鞘之際,我卻款款而來。
顧載陽跟隨在我的身後,只將手中的長命鎖一晃。
禁軍統領便臉色煞白。
那是他剛滿月孩子的所有物。
皇帝多疑,昔年重臣均未善終,這場宮變在他眼皮底下發生,而他毫無察覺。
此事平息,首先被清算的就是他。
他腮幫抽動,微微吸了一口氣,俯身下跪:「臣等聽太子妃差遣。」
這裡有皇帝,有太子,哪裡輪得到我這個太子妃。
無非是投誠。
李潯看著我,神色幾變,他無視刀鋒,向我走來,任憑刀刃劃過他的臉頰,留下了血痕。
「容玉,你是不是被你父兄脅迫? 」
他還未走過來,已經被禁軍壓倒在地,
李潯神情驚痛交加,眼眸中彷彿下了一萬年的雪,面上的悲哀濃重得能溢出來。
我看著他,心裡有些好笑,又有些痛快。
這個人啊…
他曾經擁有一切,對他人的情意不過隨手施捨,不論是我,還是趙阮阮。
他穩坐高台,望著台下的女子為了搶奪他的寵愛,爭得你死我活。
他卻輕飄飄地來一句:惡毒。
他愛誰呢,他誰也不愛。
他只愛自己。
「容玉,你肚子裡還有我們的孩子。」
他見我不語,又急切地追了一句。
我笑了,手撫上腹部,輕輕道:「李潯,我不會給你生孩子。」
我的妊娠反應是偽造的。
殺人誅心。
李潯眼睛猛地瞪大,他看著我似乎不敢置信。
顧載陽橫臂在我身前,將我牢牢護住。
李潯看著顧載陽,他顯然會錯了意,眼睛要瞪出血來,他額角的青筋暴起,眼神裡的陰毒讓人不寒而慄。
「毒婦!」
他很恨我,恨不得將我碎屍萬段。
可——他只能恨著。
像只困獸一般掙扎著,卻無濟於事。
我不恨他。
沒有愛,哪來的恨。
我只是噁心他。
他們以為施予一點恩惠,我要感激涕零,死心塌地。
或者是,我一直都給了他們這樣的錯覺。
妻子為夫綱。
我的才華都為了輔佐一個薄情寡義,根本沒有將我看做人的夫君。
我卻甘之如飴。
呵,可笑。
我笑著看他狼狽不堪地掙扎,卻無濟於事,決定再補最後一刀。
「陛下,阮阮姑娘說她後悔了。」
趙阮阮是他心間緬懷的明月,抵達不到的溫柔鄉。
可有一日,他發現,他的明月已經親手被他摧毀了。
因為他的薄情和懦弱。
還是在他最受折磨的時候。
今昔對比,摧心化肝。
李潯猛地吐了一口血,濺在了明黃色的幔帳上。
皇后失魂落魄地萎靡在地,皇帝縱然被劍鋒指著,卻依舊從容。
我望著他,溫婉而笑。
我從來都不必被困在閨閣中。
我緩步而出,一切塵埃落定,碧空萬公頃,春日好風光。
我閉著眼眸,日光灑在了我的臉上。
趙阮阮,願你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家鄉。
去旅遊,去讀研,吃美食。
去做那許許多多的你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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