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在不肯捨了自尊,成為一心依附李潯的妻子。
顧載陽輕吻我的指尖,他的神情虔誠:「小姐沒錯,您永遠不會錯。」
我沒說話,垂目看著他。
顧載陽眸色有厲色:「屬下去殺了那個女人,全是她迷惑了太子。」
我嘆息:「載陽,曾經宮中那位四品女官也向你示好,你會被迷惑嗎? 」
他愣了半晌。
「哪個女官?什麼示好?」
我:……
「屬下實在不記得。」
我無奈笑了笑,「你不記得便是沒有上心,由此可見,男人變心不該只怪在女子的頭上。」
趙阮阮向我示威,可我知道。
沒有趙阮阮,也會有李阮阮,王阮阮。
他的心若不在了,殺掉趙阮阮又有什麼用呢?
我並不擔心趙阮阮的三月之期,廢立太子妃並不是李潯一人便可決定的事。
我鎮國侯府一日不倒,李潯便要與我做一日的夫妻。
只是如今,我對太子的失望日積月累,幾乎想不起他昔日許下的諾言。
妾心非磐石,郎君且珍重。
5
我還是去找了趙阮阮,她見我主動問,眉目間帶了自得之色,她賣了好幾次關子,還是將她知道的盡數告知我。
我寫好了家書,讓顧載陽交由我阿爹,阿爹自會召集匠人。
隨著阿爹告知我煙火已經研發出來,讓我取個名字的消息一同傳來的是,太子與人爭風吃醋,於花樓大打出手,現已被皇帝叫進了宮,並在太和殿前罰跪。
我驀然驚住。
太和殿,罰跪,這可不是小事!
雲寫急道,「湖心小築那位居然去了花樓,也與花娘上台比藝,跳的什麼不堪入目的舞。只聽聞露骨不堪,奇香惑人,那群紈綔竟當眾──」
「然後呢?」
「太子殿下就為其出頭,那群紈綔也不肯相讓,殿下大怒,便鬧出了人命來! 」
氣得我氣血上湧,身體都在發顫。
他當真是瘋了嗎?
這是要拱手天下為紅顏嗎?還是以為自己的皇位坐穩了?
三皇子盡攬三千門客,賢名遠播,五皇子將帥之才,聲名鵲起。
如今只怕消息一旦傳出了京城,彈劾儲君、上諫求另立的折子便如雪花般鋪天蓋地送到皇帝手裡了!
我焦灼籌謀了三個時辰,從封鎖酒樓到聯絡父親提攜的部署,將幾家堪堪安撫下去,又著人暫封了酒樓,立刻閉門清掃,所在賓客皆賞了銀錢,幾位娘子也秘密送到府上安置,銀子流水般花了出去。
天將擦黑,他才風塵僕僕地歸來。
李潯見了我面第一句話便是:「容玉,阮阮定然是嚇壞了,孤以死相逼,父皇才不追究阮阮的過錯。」
他央求我:「你幫孤照看阮阮,切莫讓她擔心。孤單寫陳情書,求陛下原諒。」
他這是在託孤?
我定定要看著他。
直到他擰眉,理直氣壯地反問,「你不肯?」
我才終於怒極反笑。
「殿下為了一時的意氣竟然將大局拋之腦後,將皇家顏面、東宮聲望棄之不顧!您不給我趙阮阮,我也會找到她,因為她該死! 」
「謝容玉!孤是你的丈夫!更是你的君!你在跟誰說話?」
李潯暴怒,昔日的溫文之態全然不見,他青筋暴起,如被踩到要害的獸。
「殿下原來還知道自己的身分啊?」我冷笑連聲,「流連酒館、仗勢行兇,只為了一個女人,殿下以為陛下還能容你放肆多久? 」
他聽著我的話,神色愈加冷漠厭惡。
竟是,應了趙阮阮當日的荒唐言。
李潯厭棄我。
「孤當初娶你,是聽聞謝家小姐品行嫻靜、端莊雅量。卻哪知你滿心的殺戮心機,如此佛口蛇心!你不就是憤世嫉俗她才能,妒她得孤所愛嗎?沒錯,在我眼中,你就是不如她! 」
我倏然失聲,眨了眨眼睛。
「殿下,你方才,說什麼? 」
豆大的淚珠子打在了帳簿上,原本密密麻麻的帳目暈開,我擦拭之際,厚厚一疊驟然落地,韋編三絕,此書竟散落成無數紛飛的紙張。
這原先是他為我找來的。
李潯的臉色突變,我蹲下身撿著,然而亂了,全亂了。
怎麼也拼湊不回去。
我嫁給他後第一次落淚,又或者說我自記事起,第一次在旁人面前落淚。
彷彿骨血深處有一處隱密角落徹底壞死、枯萎。
而我眼睜瞧著它生機頹靡,終於,終於狠下心剜去。
我抬頭,定定地望著他,就像從未認識他。
我同床共枕三年的夫君竟然如此陌生。
「容玉,我只是……」
他張了張口,眼中被愧疚和慌亂覆蓋。
「你先起來,雲寫,還不扶起太子妃? ! 」
我後退兩步步,向他斂容一禮:「妾去照顧趙姑娘,如今您還是太子殿下,妾身為正妻,自當榮辱與共,全力共謀。」
我轉身,已不願再見面目全非的故人。
當初驚鴻一瞥,卻哪知是蘭因絮果。
這份愛已腐爛腥臭不可聞,割捨也罷了,只是我不得不警覺趙阮阮所說的結局。
那個不得善終、卒於非命的結局。
6
趙阮阮的反應比我料想中更大。
湖心小築被重兵把守,她哪兒都走不了。
神情已不見了得意,更多的則是欲蓋彌彰的強裝鎮定。
我深吸一口氣,開門見山。
「趙阮阮,你是不是製香了,」我面無表情地步步逼近,「曼陀羅,禦米殼,石硫黃…」
趙阮阮赤紅了雙眸,打斷了我:「我沒有!太子可是僅次於天子之人,殺兩個輕薄之徒怎麼了?你妒忌他為我怒髮衝冠,因為他從來沒有這樣對待你,呵! 」
不打斷趙阮阮,她還當真一氣兒說下去了,「不就是靠著你爸娘的福氣才能趾高氣揚要挾殿下嗎?你一個落後封建的糟糠之妻,怎麼配和我接受了十幾年高等教育的現代人比?雌競女!為了男人不擇手段! 」
餘光瞥見樑上影動,我卻揮手無聲止住。
顧載陽動了殺心,我察覺得到。
我轉身,命道,「掌嘴。」
我確實不懂她。
有一種近乎愚蠢的天真。
我提醒過她,她非但不聽,還越演越烈。
若是有了差池,鎮北侯府都會被我的一時心軟牽連。
「你敢打我?!」趙阮阮亂髮披散、如瘋婦,眼神裡是說不出的怨毒,「你就不怕太子——」
「打?」我的眼神一吋一吋冷下去,聽到自己的聲音如寒潭幽邃,「不,趙阮阮,那隻不過是懲戒你對我不敬之罪。這次你闖的禍可遠不止於此。」
「來人,剝去她的衣裳,一絲不留,徹查清楚! 」
7
趙阮阮大抵是沒有受過眾人面前如此凌辱。
呆呆地坐在地上。
下人將幾枚顏色各異的拇指大餌料呈了上來。
我捏起她的下巴,「趙阮阮,現在不是李潯能不能保下你,而是他都未必保得住自己!你濫用惑人之香挑撥各大家族和儲君之爭,若事傳前朝,你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 」
她看著我,眼中慢慢浮動脆弱的水色,她的肩膀輕微抖動,她用手摀著臉。
「你懂什麼?」
「殿下是救贖我的光,我之前遇到的所有苦難都是為了穿越後遇見他。」
「讓他心疼我,愛上我。」
「而你——」她猛地抬眼,將身撲上來,作勢要打我,「一出生便什麼都有的惡毒女配懂什麼!」
「你可知,你的荒唐之舉差點惹得多少人失了性命,」我掀開她的手,怒其不爭,「你單知道自己淒慘,竟看不到旁人,那些花娘,她們已經淪落到供人取樂的境地,卻想不到還要被你拿來利用。」
趙阮阮倏地爬起來,她向我撲來,帶起了風,拂動了我的步搖。
伴著一陣泠泠作響,顧載陽擋在我身前,順勢便將她一腳踹在地上。
「姐姐,阮阮不該獨佔殿下,」她吐出一口血,神情淒切,「可姐姐不該拿害死的香來嫁禍我,你知不知道殿下受了多少苦? 」
李潯急走幾步,撞過我的肩膀,他將趙阮阮擁入懷裡,轉頭怒瞪著我。
半晌,他冷笑一聲。
「孤知道你狠心,所以緊跟著你後腳便過來了。若我不來,你怕是還要殺人滅口。」
李潯眼裡是冰渣般的寒意、
「太子妃謝氏善妒無德,禁足半月,不得外出。」
他抱起趙阮阮,臨走前看了我一眼:「孤,還是太子。」
趙阮阮從他懷裡探出頭,留下了挑釁得意的一瞥。
我面無表情地望過去。
8
雖說是禁足,但其實是囚禁。
顧載陽以莫須有的罪名被抓入詔獄,他束手就擒,天下了小雪,雪落在了他的眼睫上,他眨了眨眼,那雪便化作了水。
「小姐,糖葫蘆放在書案上,您記得吃。」
他一直看著我,那雙形狀漂亮的眼眸裡難得含了溫柔,他對我比了個口型。
「放心。」
我們都知道,他這一去,九死一生,詔獄的刑罰手段極盡殘忍,近三尺,便能聞到那沖天的血氣,據說,進了詔獄,死便是解脫。
我終於想明白李潯為何選擇了趙阮阮。
他在忌憚我,忌憚鎮北侯府。
狡猾死,走狗烹。
什麼情愛,都不過是藉口罷了。
我只是沒想到,他根基未穩,便想著過河拆橋。
只怕下一步,他就是要召我阿兄回京。
屆時,我阿兄若擁重兵,便是圖謀不軌,若孤身一人,便是羊入虎口。
可當真是好算計。
我站在院中那棵參天的梧桐樹下,看著血紅的天際出神。
暮色四合,無星無月。
彷彿天地都罩在無垠的黑夜中。
我轉身回了房,書案上的冰糖葫蘆外裹的糖殼已經融化。
雲寫抹了抹淚,欲言又止,終是嘆了口氣,轉身退下了。
我拾起那顆糖葫蘆,一口咬下去,山楂要酸倒了牙。
我幼時嗜甜,阿娘怕我壞了牙,不許我多吃,我便央求顧載陽替我去買。
顧載陽繃臉,耳廓已經通紅。
「只許一次。」
可一次又一次,他冒著被杖笞的風險,眼神溫柔地看著我,縱容著我。
我與李潯成親那日,他微紅了眼眶,眼中水色滄,他的那雙眼彷彿道盡了千言萬語,又彷彿什麼都沒說。
「小姐。」顧載陽固執地叫我,彷彿歲月可回首,我還是那個垂著雙髻的少女。
糖葫蘆的木簽被我折斷,握入手心,血在書案上流成了小水泊。
我從來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
我垂下了雙眸。
為何我卻甘於被困於後宅呢?
我舉起蠟燭,扯過幔帳,點燃,火焰一下便躥了上去,濃煙滾滾,桌子,書案都燒了起來。
那樣明亮的光芒。
也許新生本就代表著毀滅。
我聽到了雲寽的驚呼,眾人的喧鬧,以及……李潯的怒吼。
「救她!救她!」
我微微而笑,李潯怎麼捨得我死?
我死了,他拿什麼來牽制我阿兄?
我早知道,他派人監視我,怕我往外傳遞訊息,只是他沒有想到,我會以這麼決的方式來自毀。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李潯竟衝了進來,在烈焰中,我眼中含淚,後退了兩步,火已經捲上了我的衣角。
「容玉,你過來。」
我癡痴望著他,輕柔了語氣:「殿下不信我,容玉便以此作誓,讓殿下看看我的真心。」
「我從未栽贓過趙姑娘,」我含著濃重的悲傷和愛意,「就算我知道殿下的眼中已經容不下我了。」
說話間,只聽頭頂夾雜著噼裡啪啦的聲響,李潯變了臉色,眼中被驚恐覆蓋,他猛地向我撲來,將我壓在身下。
掉下來的房梁重重地砸在了他身上。
李潯抿緊的唇沁出了血色,他額角的青筋爆出,汗珠從他下顎處滾落,掉在了我的頰邊。
皮肉燒焦的刺鼻氣味傳來。
「容玉,莫怕,」李潯一張口,便從口中吐出更多的血,但他依然看著我,彷彿微風拂過春水,「孤的心裡從未放下過你。」
我將手撫上他的臉,微一低頭,抿去了眼中的淚意。
「殿下可曾記得您幼時曾救了一個幼童,那便是妾。」
「殿下,」我吃力地將他扶起來,半扶半抱,步履蹣跚,「謝家容玉愛慕了您足足有十年。」
彷彿皆大歡喜。
我與李潯終於放下心結。
我差一點就入戲了。
自然是假的。
都是我騙他的。
幼時的情誼真真假假,用來編造羈絆和因緣最好不過。
李潯天裝潢貴冑,根本記不得他的順手施救,而我只是一個對他愛而不得的女子,陪他三年,愛慕他十年。
我即便心生怨懟,也只敢燒起一場大火,以死明志,我哀怨著期待他回首看看我的癡念。
來垂憐我一眼。
我的愛恨瞋癡他皆可拿來細細把玩。
畢竟,我只是一個愛他瘋魔的女子啊。
什麼外戚奪權,什麼陰謀詭計,我只看得到李潯移情別戀。
我擺好戲台,他便粉墨登場,這樣一個眼中只有情愛的女子利用起來多順手啊。
我和他都不會死。
救火的侍從又不是擺設。
「主子,您太傻了……」聽到雲岫夾著哭腔的聲音漸漸逼近。
我終於放心地暈了過去。
9
我再一睜開眼,趙阮阮在一旁打著瞌睡守著我。
我的聲音彷彿夜梟般嘶啞難聽:「殿下呢?」
趙阮阮被我驚醒,她嘲弄地看著我,眼中還滑過一絲憐憫:「之前我聽你言之鑿鑿,原來你也不過是戀愛腦。」
我不理會她。
「那殿下呢?」我掀開被子,就要衝出去。
「他去詔獄提你那個暗衛了,」趙阮阮冷哼一聲,「不過,你暫時見不到他。」
我知道。
顧載陽雖然沒有性命之憂,但必然會被囚禁起來。
畢竟,沒了他,猶如斷我一臂。
「雲岫呢?」我垂下眼眸,鬆懈了心神,喉嚨間火燒火燎的灼痛感便忽視不了了,「我要喝水。」
趙阮阮冷哼一聲,將茶杯推給我,茶水灑在了我的裘衣上。
我並不在意。
趙阮阮在一旁看著我,突然出聲:「我聽過一個皇帝的故事,她叫武則天,是個女人。」
我抬起眼皮看她。
「她嫁了兩任皇帝,從才人一路爬上了皇后,殺子弒君,最後當上了皇帝。」
她靠近我,目光在我目光逡巡著:「後世的衛士說她是牝雞司晨,我卻不以為然。」
趙阮阮含著笑,問我。
「你以為呢?」
我放下茶杯,反手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將她打得跌倒在地。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目光森冷:「你若再說這等大逆不道的荒唐之言,我便秉明殿下。」
「妻為夫綱,天經地義。」
趙阮阮摀著臉頰,她卻不是純粹的羞憤,反而夾雜了失落和慶幸。
窗櫺有個模糊的影子一閃而過。
有人監聽著我與趙阮阮的對話。
只是不知…
趙阮阮知不知情。
我正想著,卻見趙阮阮站起來。
我以為她要反唇相訥,但她一言不發地出去了。
因著方才的激烈,我嗆了一口氣,幾乎要把心肺都咳出來。
口中充斥著濃重的血腥味。
我舔了舔乾裂的下唇。
趙阮阮講的這個故事。
真是…
吾心之所向。
想不到最知我懂我之人居然是趙阮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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