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他们都去了,我虽有些实权但管的也都是暗地里的事,为了家族正统与兴旺,他自然是拼了老命也要退了与我的这门亲事。
我没怎么伤心,毕竟我那未婚夫就是一根长得不太好看的木头。
回家時,路过程园,我见到了快要饿死的程昱。
我打開食盒,将所有糕饼都拿给了他。
他跟了上来,一把抓住了想要离开的我。
随侍的丫鬟大声吓道:「放肆,你可知我们……」
我打断了她的话,歪头问这愣头愣脑的人类幼崽:「可是渴了,要喝水吗?」
「我是故意在这里等你的……」他扯开干裂的唇,仿佛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好耗尽全身的力气。
「我知道您是承德长公主,我等在这里就是想问一句,您看我生得如何?」
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因为那时的程昱看起来真的就是一只脏兮兮的小泥猴子。
然後,也不知是谁率先笑得开了花,接下来所有人都陷入乱哄哄的笑。
我敛着笑意,哄孩子似的问他:「我觉得你生得好如何?生得不好又如何?」
「听说您喜欢收好看的男孩子入府做面首,您看我可以吗?」
十年前,我的名声就已经坏到妇孺皆知了。
我笑著告訴他:「你还太小。」
「我会长大。」
「你可知面首是什么意思?」
「只要做了您的面首,我从此便能吃得饱穿得暖了。」
小孩子能有什么坏心思呢,不过是想给自己寻一个长久的饭票罢了。
公主府内缺人缺德就是不缺钱,养一个孩子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我瞧他有趣,便将人带了回去。
程昱这名字是我给取的,程是程园的程,昱是光明之意。
这是我此生取得最用心的名字,以此可见……我年轻那会儿倒也没懒到如今这个程度。
我养尊处优得惯了,逃命路上也忍不住在喊累喊饿。
程昱扛着我便跑,我看到了他背上的伤,那样深的口子,可他却是没有抱怨一句。
我閉了嘴,再也不敢矫情。
我们逃进林子,追兵迷了路,算是暂且安全。
程昱这才将我放下,他累得脸色惨白,却还始终将我护在身后。
为不再给程昱增加负担,我發誓,他让我往东我便往东,喊我往西我便往西。
这一路,他替我杀退三回刺客。
我精神濒临崩溃,为让自己保持清醒,不得不开始仔细盘算究竟是谁这般想要我的性命。
「最有可能的便是苏南那些被我查办了的官僚。」我自顾自分析着,「可若我死在回都城的路上,他们必然也无法逃脱干系。我也不曾赶尽杀绝,他们何须铤而走险?」
看來,想要我性命的人,不在苏南,而在胤都。
程昱的步伐逐渐踉跄,然後,他直挺挺倒在了我身前。
晕倒前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快走……」
其实不用他说,我也是应该丢下他的。
第一,我是公主,他是暗卫。他生来注定要为我拼死拼活,而我却无须对他的性命负责。
第二,那些人要杀的人是我,把他丢在这儿,没准反倒是救了他性命。
可我到底还是将人拖进了一旁的山洞,对程昱,我心软得好似寻常人家的贤妻良母。
我生来就是被别人照顾的,如今要照顾一个重伤昏迷的男人。
这无疑是地狱模式……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我。
眼见程昱被我「照顾」到奄奄一息时,一个采药的郎中恰好路过。
我想程昱也是命好,不然纯靠我,他的命基本在十八岁时也就结束了。
所以,当他醒来对我说「感谢公主救命之恩」时,我着实心虚了好一会儿。
「与我无关,是你命大。」我端了药碗坐在他身边,「起来把药喝了吧。」
我没说这药是我亲手熬的,更没说和郎中学熬药时我差点儿把自己的头发烧没了。
我不想向他讲述我的付出,我怕他小时候那个想给我当面首的心又活泛过来,毕竟他昏迷不醒时满口都是我的乳名。
「卿卿,是我便不行吗?」
好久没有听到有人唤我卿卿了,顾卿卿这名字藏在承德长公主后,我似乎早就已经不是我了。
程昱,不是你不行,而是我不行。
正如当年带他回家时我对他说的话:「我这府中面首太多,倒是不差你这一个八岁大的孩子。只是我还缺个暗卫来护我安全,你可愿试试?」
其实我什么都不缺,只是外面天高海阔的,我不想让这小泥猴子永远陷在我的后院里。
他还可以飞,可以当鹰的男人,为何要做我的笼中鸟?
5
我好不容易回了家。
公主府的美少年们排了队来迎接我,辛苦他们,又哭了一波。
我相信他们是真心实意的,毕竟无论他们被送来这里是何原因,最终都得依附我而活。
若我死了,那等待他们的不会是自由,只怕本就多舛的命运会更加坎坷。
一路被追杀的人是我,挨个安慰他们的人也是我。
我似会见他国使臣一般挨个慰问下去,最后等着我的,是十三哥送来的大白。
他看著我,目光盈盈,似林间奔跑的小鹿。
「公主平安归来便好……」他声音轻柔,言辭懇切,好似我们已有数十年的感情。
然後,他走向我,悠悠道,「我一直都在盼着公主回来。」
身后的程昱突然推了我一把,并大喊一声「小心」。
可大白手中的刀子还是插进了我的右肩,这些天被追杀我也不曾受这样严重的伤。
如今他有这功绩,派他来的人应该很骄傲吧。
「留他性命!」我喊住即将对他痛下杀手的程昱,「问问是谁派他来的……」
我很清楚,不会是十三哥。
我信亲情羁绊,我也知这样做对他全无好处。
「公主不必浪费唇舌,便是重刑加身,我也说不出是谁派我来的。」
大白被扣在地上,用布满红血丝的双眸狠狠盯着我:「因為,想要杀殿下的人,就是我自己啊!」
我没对他用刑,也没再追问是谁派他来的。
我只是想要知道,他为何豁出性命想要杀我。
「我原也没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可殿下迟迟不来找我,我实在是没机会了。」
他似笑非笑,整个人看起来都懒懒的,「殿下,是我不够好看吗?」
我:「有沒有一種可能,就是,其实你挺好看的,但我并没有市井传言那般……饥渴。那個,大白……」
「我叫风翊。」
「风……嗯,好的大白,名字什么的其实并不重要。我不喜欢记人家的名字,尤其这种诗情画意且复杂的,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想要杀我。」
他掃了我一眼,接下来说的话虽然态度不好,但内容还算配合:「我来自千机谷,不是我想杀您,是整个千机谷的人都想杀你。」
實不相瞞,我并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那些人。
如大白所讲,三十年前的千机谷一派平和。
他们虽以女子为尊,但男子的地位也并没有低到可以被随意买卖的地步。
我的母妃,那个让我父皇年过六十才发觉找到真爱的漂亮女人便是来自千机谷。
她的出现让千机谷的存在不再是秘密,也让大胤的人发现,那个地方的人都生得极为好看。
於是,开始有许多心怀歹意之人跑去千机谷,对那里的男男女女抢劫与掠夺。比如周太守那里的美少年,再比如送来我府邸的不少年轻面首。
「你覺得,是我母妃害了千机谷?」
「与你母亲何干?明明是你贪财好色,不但自己贪图我千机谷男儿的好容貌,还为多赚银钱下令将我们随意买卖驱使。千机谷原本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好去处,如今却因你的贪,变成了声色犬马的腌臜之地。」
說到這裡,他有些激动,挣扎着想要扑向我却被铁链困住。
他放弃了,坐了回去,复又冷笑,「胤都最尊贵的承德长公主,背地里做得却都是些龌龊事儿。我如今舍身来行刺,便没想过要活着回去。我死了没关系,自还有别人能要你的命。」
他说得悲壮,好似下一秒我便要让人生生剐了他。
我着实冤枉……
第一,如果不是十三哥和周太守,我甚至从来不曾听过千机谷这三个字。
第二,毕竟他的行刺并没有真的成功,我也没什么想要当真想要杀他的意思。
我只是有些好奇,这句「自还有别人能要你的命」究竟是什么意思。
6
我想让大白活着,可他却还是死了。
所有证据都指向了程昱。
「为何杀他?」我歪头问他,态度还算温和。
「臣没做。」他跪在那里,矢口否认。
未等我继续追问,他倒是先伤了心:「为护殿下安全,臣杀过许多人。臣手上沾染人命无数,可殿下从未怪过我。」
他抬頭,面無表情,但我还是在他的眸子里看得到哀怨与伤悲。
「如今我未曾杀他,殿下便来疑我,他便那般不同吗?」
我感觉他在转移话题。
程昱继续追问:「他与我一般年岁,殿下可以收下他……换作是我便不行吗?」
事情在朝着我把握不住的方向发展。
他认真与我道:「我对殿下的心,從未改變。」
我倒吸一口涼氣,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
「程昱……」我唤他的名字,「你也来自千机谷吗?」
他看著我,然后缓缓低下头,猶豫片刻,到底交代了实话:「是。」
「所以,你又是为何来到本宫身边?」
他听着我的自称从「我」变成了「本宫」,那双情绪永远在为我而变的眼睛逐渐暗淡下去。
他认真回答:「臣八岁时经人买卖来到胤都,中途逃离。路上听闻公主府是个好去处,便在您回府的必经之地程园等着您。」
「千机谷的人应该都很恨本宫吧。」
他又沉默良久:「臣不知……臣来到胤都时,年紀還小,并不知千机谷内有那样的传闻。」
「那你呢?」我走到他身前,居高临下捏起他的下巴,「如今听了这样的事,你便不恨吗?」
「臣知这一切皆与殿下无关。」
我冷声嘲讽:「你倒是信任本宫。」
「与信任无关。」程昱淡淡道,「臣的身心性命皆属于殿下,只盼殿下能信任臣,臣这样的身份,不配谈是否信任殿下。」
程昱总是这样,既本分又不本分。
他本本分分记得自己臣子暗卫的身份,却又总渴望跨过边界成为我的房里人。
而我,永远都在装傻充愣搪塞他。我很清楚我们之间有一道绝对不可越界的红线,谁都不该先跨过去。
我鬆開他,转身只留背影对着他:
「你盼我能信任你,可现在让我如何信你?」
「你是千机谷的人,当初我不愿去苏南时也是你在一力劝我前往。念多年情分,我也不会赶尽杀绝。」
「你走吧,自此以後,我们两不相干。无论我死在你手里还是你死在我手上,都不会再有怨言。」
程昱默默良久,然后抽出了刀。
我很清楚他的刀锋不会对准我,但我也没想到他能那样快速地去抹自己的脖子。
我捡回来的小泥猴子是个犟种,關於這一點,我十分清楚。
在听我说公主府不缺面首而我更需要一个暗卫时,他便为我拿起了刀。
当暗卫远比当面首不容易得多,刀山火海,风霜严寒,辛苦不说,还随时会有性命危险。
若只是为了有饭吃有衣穿,他原本该有更多选择。
彼時,我看他实在辛苦,特意又给了他几条路。
当账房,当管家,或者干脆参加科考去,日后入朝为官,自是更好的出路。
可他却反过来问我:「你可需账房、管家,或是一个新科状元?」
顯然,我不需要。
確切來說,是不需要他为我特意成为这些身份。
「那便算了。」他认真道,「我只想成为对殿下有用的人。」
我原本想着可以一路看他长大,然后为他操持婚事。
人总不能给别人当一辈子影子,他会在与人结婚生子后走上属于自己的人生轨迹,我也会真心祝他幸福下去。
可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对他的心思便生出许多自私来——我不想主动困住他,但如果他愿意,我们也可以始终维持现在的关系。
我是从什么时候起对他这般自私的?
大概是在他十六岁时。
那一年,宮中設宴,为我的侄儿皇帝庆祝三十岁寿辰。我父皇给我留下的哥哥姐姐诸多,但也不是个个都似我十三哥那般好相与。
总有人嫉恨我手里的权力,明里暗里想要挫挫我的锐气。
比如我的六姐姐,为让我难堪,特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我演奏一曲。
世人皆知,我不擅音律。
我笑着敷衍:「姐姐应知,妹妹不擅音律。不如给陛下看看我准备的寿礼,若陛下满意,便也不算我的失礼。」
可惜,六姐姐并不准备放我一马。
等她准备继续不依不饶继续逼迫我时,程昱的剑已经出了鞘。
六姐姐被吓住,再没了声息。
那天,我突然發現,程昱早已不单单是我让他杀谁他便会替我杀谁的剑。
他有自己的想法和主意,他主观上想要护我周全,而我也很享受这种有人全心为我的保护。
这不是忠心,这大概,算得上是爱情。
我伸手抓住程昱的刀,警告他不准在我面前自戕。
他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像讲道理一般与我说道:
「当初我让您去苏南,是怕您与风翊过多亲近。我担心,您对他的感情是不同的……殿下,您要么留下我,要么杀了我。當然,您也可以赶我走,但我没有给自己留下这条路。」
沒辦法,我囚禁了他。
7
陛下三十二岁生辰宴,又是一次大操大办。
我早早去了宴席,在自己的位置上与众人寒暄。
宫中准备了核桃糕,御膳房特殊的手艺,我府中厨子学了许久也未得其中精髓。
我记得程昱爱吃,便习惯性地端起来往身后送去。
可此番随我来的不是程昱,而是新来的暗卫营统领。
他诚惶诚恐看着我的动作,我则哂笑着将盘子收回。
「喜欢吃些什么?」我与他闲聊,「本宫去御膳房替你讨。」
他被吓得扑通跪倒在地:「公主折煞微臣,微臣不敢……」
他大概是一把好刀,只是颇为无聊。
十三哥来寻我,有理有据地向我论证了大白行刺我并非由他授意。
「我寻思给你摘朵儿新奇的花,谁能想到全身都是刺呢?」
十三哥言辞惋惜,「我这些日子不在胤都,回来便听人讲了你遇刺的消息。伤得严重吗?我那儿有两根千年老参,你要不要拿去炖了补一补?」
「小声些。」我制止了他的聒噪,「吉時已到,陛下就要来了。」
宴席上,这些人排着队的敬我酒。
我的侄儿皇帝很是敬老地喊了我几声「姑姑」,倒让我没办法拒绝那觥筹交错的应酬。
我醉了,招手想让程昱扶我去花园醒酒。
可身后早已换了人,他也并不明白我为何要向他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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