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不知云九喜欢什么颜色,他平日穿的衣服全是黑的,索性为他挑了一块深蓝色的料子。
珍珠的衣服,我打算做一件正红色的裙子。
我早就发现,她喜欢看侠客和侠女闯荡江湖的故事,她私藏的那些话本子,我基本都看过,里面的女子大多穿得一身鲜红。
虽说侯府的奴婢统一穿浅色素雅的衣服,但她私下里穿一穿也是极好的。
连天的赶制,眼睛发酸发胀。
为云九缝制衣袍时,想起了之前问过他的话。
我问他到底看上我什么?
我怎么也没料到,他是见色起意。
「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好看,我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人。」
我笑:「这世上比我好看的人多了去了,你可以换个人喜欢。」
他皱了皱眉头:「当然不行,做人怎么能三心二意,见异思迁。」
他……还挺有原则。
正走着神,我突然指尖一痛,一滴鲜血染红了衣服,我顿时有些懊恼,怎么临到最后出了差错呢?
就差最后这个领子了,衣领是外翻的,那滴血被挡住,应该看不出来。
我还是有些心虚,许是有意掩饰,我在那滴血上绣了一个小小的「禾」字。
在夏草的身份之下,我想偷偷地做一次李云禾。
云九离开的那日,我把衣服给了他。
「怎么,定情信物啊?」他笑道。
「一路平安,早日回来。」我没有回答他的话。
可他这次并没打算让我糊弄过去:「夏草,我是真的喜欢你,你应该知道,而且之前说好了,你这次要给我答复的。」
「啊?」
这是他第一次明确而又直白地向我表达心意,我呆呆愣愣,没有反应过来。
他直直地望着我,反而让我有些……不自在,不敢再看他。没人教过我「喜欢」是什么感觉,我也并不懂女儿家的心事。
我一遍遍地提醒自己,我应该拒绝,眼下我没有资格考虑这些事。
在别扭与羞涩中,我鬼使神差地轻轻说道:「那件衣服……你也可以把它当作定情信物。」
26
冬去春来花几支,春睡夏醒人未归。
我在府里浑浑噩噩过了那么多年,第一次体会到「期盼与等待」是何感受。
原来,漫无目的等待,是苦熬,而有了目的的守候,就成了美好的期盼。
得知少爷不日回京的消息,我既高兴又有些不安,对未知的恐惧感,对命运难以掌控的无力感。
有些事情逃避得太久,连自己都以为,它真的过去了。
少爷回府那日,连家门都没进就去了宫里面圣。
晚上,宫里的赏赐如流水一般送入侯府。
这下侯爷也不需要为难了,皇上亲口把世子之位给了叶庭宗。还封了他一个什么……什么成安君。
记不清了,都是听府里人传的。
少爷这一仗打赢了,而且赢得漂亮。
蜀州的收成很好,水渠也修成了,而且打通了与各地的商品贸易。
近来京中风向大变,有人欢喜有人愁,主子们忙得一团乱。
这期间,我始终没有见过云九,我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没有回来。
如今府里最清净的地方当属暮安院。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感觉老夫人在盯着我。
本该去室内休息的时间,她在前厅喝茶。
本该去院里遛弯的时间,她在前厅喝茶。
本该赏花写字的时间,她在前厅喝茶。
我把前厅的柜子擦了三遍,她连续添了三盏茶。
我真的打扫得够干净了,实在耗不下去了,只好硬着头皮告退。
我去问珍珠,老夫人到底什么意思。
珍珠笑了笑:「你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什么也不要多想,像你平时干活一样,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我明白,老夫人是想看我有没有生出别的心思,在她心里,我始终是配不上她的好孙子的。
其实她大可不必担心,少爷回来那么久,一次都没来找过我,兴许他早就把我忘了。
而少爷刚回府,来拜见老夫人那日,张嬷嬷恰巧要出府买东西,让我跟着做苦力。
一日日过去,少爷没找过我,我是很高兴的,这说明他真的把我忘了,那以后我做什么事情也不用顾忌他了。
可云九还是没有出现,我有些着急。
珍珠看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无奈下床进了我的被窝。
「你这几日怎么了,有心事?」
我摇了摇头:「没事。」
我不想让她为我忧心。
她犹豫了一下,试探地问道:「夏草,你该不会……还想着大少爷吧?」
我笑着掐了掐她:「你瞎说什么呢?」
她无奈叹了口气:「之前你和大少爷的事我都知道,只是……夏草,少爷不是良人。」
「我知道,你就不要操心了。」
我知她并非不相信我,她只是太担心我了。
可能珍珠在我旁边的缘故,我渐渐心安,困意袭来。
在我快睡着的时候,她突然问道:「夏草,有些事你不清楚,蜀州一事,你可知最大的得利者是谁?」
「肯定是大少爷啊,还能是谁?」我迷迷糊糊说道。
「错了,是太子殿下。」
我睁开眼睛,顿时睡意全无。
太子殿下虽已是储君,但党争无论是在哪朝哪代都不是稀奇之事。只不过皇权离我太远,我从未关注过。
「姐姐的意思是?」
珍珠继续解释道:「大少爷解决了蜀州一事,固然有功,但也不值得宫里如此大肆封赏。」
所以……少爷定然还做了别的事情。
「蜀州之事,朝廷派过很多人去处理,也拨了不少钱粮,但都没有成效,若说没有人贪污,你信吗?」
呵,鄙人不才:「有幸」当过贪污犯的女儿。
我家那片闹过饥荒,为此娘亲的商铺还捐了不少钱,可我娘亲怎么也没想到,她捐的那点钱,都到了我爹腰包里了。
朝廷下发公文,说会开放粮仓,救济百姓。
但每每那些地方官员拿出的粮食都是明码标价,以正常价格的两倍卖出。
「蜀州有人贪下这笔钱,还能不被查出,只能说朝堂上有大人物在保他。」
我越听越心惊,贪污,官员勾结,都是大罪。
珍珠继续说道:「当初蜀州的重任,无论是侯爷还是太子,都想让二少爷接下此事,但二少爷嫌蜀州穷苦,没接。皇上和太子又想借此清除官员中的蛀虫……」
「所以太子殿下干脆找了大少爷合作?」我忍不住抢话。
原来,早在去蜀州之前,少爷就已经站在了太子的阵营里,怪不得云九会不停在两地之间往返。
珍珠点了点头:「大少爷城府太深,你跟着他不会安稳,而且以后这府里的主母绝不会是寻常人。」
珍珠说了那么多,还是想让我打消对少爷的念头,可我对他真的没想法。
我抱住她,轻轻说道:「我知道了,我保证绝不会存不该有的念头,再不睡明天就起不来了。」
27
第二日清晨,珍珠早早就离开了,她要去伺候老夫人起床。
我正吃着她给我留的早饭,只听到门外一阵敲门声。
我推开门,见到那张熟悉的脸,上面挂着贱兮兮的笑容。
「我回来了,想我没?」
「少爷回来那日,你怎么不在,我以为你丢了呢!」
「我这不是在后面处理些事情吗?昨日回来太晚了,就没来吵你。」
我把手里的半个馒头塞给他:「你等我回来再说,我要去干活了,来不及了。」
他叫住我:「等会儿,下午等你做完事……我带你出去逛逛,你有空吗?」
我笑了笑:「那你可得多等会儿了。」
「那我在街口等你。」
以往我干完活总会等珍珠一起去吃饭,今日我打扫完卫生,找机会跟珍珠说了一声,就溜了。
云九送的钗环我一次没有戴过,进去出府戴正合适。
我走到街口的时候不叫他人影,四处望了望,才发现他坐在头顶的树枝上,身子靠在树干上半躺着。
「云九。」我轻轻叫了叫他,他没应声,好像……睡着了。
「云九!」我又大喊了一声。
他睁开眼往下看了看,随即笑着跳了下来。
「来了呀?」
我忍不住问道:「你不会早上见完我,就来在这躺着了吧。」
他挠了挠头:「没有啊……我去吃了个饭才来的。」
我:……
我鲜少到集市上来,今日他带着我从东街逛到西街,我才发现原来京城这繁华之地,也有那么浓厚的烟火气息。
他一向爱叨叨,全程都是他说话,我听着。
偶尔买东西的时候,他歇歇嗓子。
「我跟陆家签的是工契,上次回京我找陆老爷说过终止合约的事,他答应了,说等我陪少爷处理完蜀州的事,就可以离开了。」
「好。」
路过一个卖包子的小摊,他停了下来,买了俩包子递给我。
我看了看手里没吃完的枣糕,无奈接了过来。
「我偷偷打听过,每年年底,可以拿着卖身契到原户籍地知府,统一消奴籍。」
「我怕节外生枝,没告诉少爷,过几天我直接去找老夫人,把你的卖身契赎来,等到年底的时候再带你去平县消籍,此事你不用操心,我去解决。」
「好。」
卖糖葫芦的大爷挑着糖葫芦路过,他买了一串塞给我。
「我不知道你是想去平县还是想留在京城,两边我都看了一下,还是有不少人家愿意找我当武先生的,月钱也不少,养你没问题。」
「这些年我也攒了不少钱,实在不行开个武馆也是可以的。不过这些可以慢慢想,以后有的是时间。」
「听你的。」
不远处有一个大哥吆喝:「糖人……卖糖人喽……」
云九的眼睛看过去,我急忙说道:「真拿不下了。」
他挥了挥手:「没事,我帮你拿。」说着就要去买。
我死死拉住他:「算了算了,我真吃不下了,天气热容易放坏。」
「行吧,那下次再带你来。」他妥协。
云九说要回陆家办点事,他把我送到门口便离开了。
回去的时候,我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走路时脚跟忍不住轻轻抬起,我顿时感觉侯府围墙都低了不少。
我还没好意思把云九的事告诉珍珠。再过一年多,老夫人就会如约放她出府。
28
我才刚刚对生活有了美好的期盼,白天的喜悦还未散去,当天晚上。
就在当天晚上,老夫人身边的婢女来找我,老夫人要见我。
我看了看桌子上堆放的糕点零嘴,全都是云九买的,我还没怎么尝过。
来的人不是珍珠,而是老夫人身边的另一位婢女。
我到正厅的时候,珍珠正跪在老夫人面前,我跪到她身旁,心中隐隐不安,但还是耐住性子,等老夫人发话。
老夫人看起来并未动怒,只是面上有些无奈。
「夏草,从明日起,你回旭阳轩伺候吧。」
此话犹如晴天霹雳,我呆呆地愣在原地。
为什么?
老夫人不是不喜欢我跟在少爷身边吗?
怎么突然间……变卦了呢?
珍珠哭着说道:「求老夫人开恩,不要让夏草走。」
听到她的哭声,我才缓缓回神:「奴婢不知犯了何错,请老夫人明示,不要赶奴婢离开。」
老夫人并未回答我的话,只是说道:「你还是回到你原来的位置,住你原来的地方,那边什么都准备好了,你去收拾自己的东西,今晚搬过去吧。」
非要今晚吗?连屋子都给我收拾好了?
珍珠不停地磕头,哀求道:「不要啊,求老夫人开恩。」
「阿眉,快把她扶起来。」老夫人到底还是心疼珍珠。
张嬷嬷把伸手扶珍珠,可她死活不愿意起来。
老夫人无奈说道:「罢了,那你就跪着吧,跪也没用,阿眉,你让她今晚务必搬走。」
老夫人回房了,张嬷嬷现在我面前,强硬地说道:「夏草,快去吧,再不搬,我让人帮你搬。」
此事显然已成定局。
我扶起珍珠,拉着她离开。
「夏草,我去求老夫人,我不会让她把你送走的。」
「姐姐,我没事,我想知道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珍珠答道:「大少爷来过了,你到的时候,他刚刚离开。」
她这一说,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少爷如今功名在身,可我没想到他敢忤逆自己的祖母。
少爷回府两个月了,从未想起过我,我本以为他都把我忘了。
主子吩咐,我只能搬回去。
我擦了擦珍珠脸上的泪水,看着她红肿的额头,顿时有些心疼。
我尽量宽慰她:「姐姐,我没事,少爷让我回去,定然不是责罚我,我不会有事,你别担心。」
她摇了摇头:「那也不行,你不能去。」
我眼睛一酸,喉咙发紧,其实我心里也没底,可是我别无选择,我甚至连少爷的态度都不明确,我只能先过去,再作打算。
「姐姐,你先好好休息,稳住自己,万一我真有什么事,还要你来帮我呢。」
「你放心,我一有时间,就来找你。」
我离开了,珍珠留在了这里,云九送的东西也被留在了这里,我来到侯府后最幸福的时光,基本都在这里。
旭阳轩还是以前的院子,但环境已经大不相同,夜里都有不少人守着,但没人拦住我。
我回到了以前住的屋子,这里布置得很好,物品齐全,不知道是谁还贴心地给我留了一盏灯。
我在床上呆坐了一夜,少爷并没有召见我。
第二日,少爷也没有召见我。
我去门口看了看,院子里的人好像都被训练过一样,都在做自己的,压根没人理会我。
到了饭点,我没出去吃饭,很快便有人将饭送来,又一言不发地离开,看来少爷很清楚我的一举一动。
没人限制我的自由,我可以随意进出,但……我始终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为什么突然让我回来?
看着桌子上的饭菜,我顿时头疼得想吐。
我平复了心情,直奔书房,少爷应该在里面。
我受够了!他到底要干什么,我总要问个清楚。
我刚靠近那里,门口的男子伸手将我拦住,不是云九,也不是云七。
「我要见少爷。」
他一个眼神都没给我:「书房重地,闲人免进。」
「那我等他出来。」我执拗地站在那里。
终于,里面的人发话:「让她进来吧。」
那人收回了手,放我进去,依旧没看我一眼,仿佛刚刚拦着我的人不是他。
时隔一年多,我再次见到他,心境却早已不同。
少爷脸上依旧泛着病态的苍白。
他处理公文,并未抬头看我。
「参见世子。」我规规矩矩地跪下行礼。
「才第一天,就沉不住气了?」
我不知他是何意,不敢贸然答话。
此时,他才抬头看向我,脸上带着笑意。
无论以前还是现在,他面对我时,几乎都是笑着的。
「夏草,好久不见啊。」
「你可有想过我?」
我强撑起一个笑容:「世子远去蜀州,奴婢自然是想念的。」
「既如此,我回来那么久,你怎么没来找过我?」
「世子说笑了,主子未召见,奴婢岂敢打扰?奴婢也没想到,您还记得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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