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這種毒藥的解藥,要嘛問百蓮分舵要,要嘛就得等死。
我皺著眉。
還有第三種解法。
我師父的朋友,一畫痴,但醫術高超。離開前便聽師父說過近日會在附近遊玩,若能找到他,割肉幾幅字畫,毒也可解。
謝季玄已經混混沌變形不能再顛簸,我將他安頓在山洞一角,半蹲著問:「你相信我嗎?」
陰冷黑暗的洞穴內,只有水滴聲接連不斷。光從洞外播散進來,卻無法將這個山洞全部照亮。
我不知何時能找到那畫痴,也不知他是否能調配出解藥。
更不知是否回來之時,他已經化為一攤血水,亦或是被那些兇徒抓上了山寨。
這是場實實在在的賭局。
「不必管我,皇帝不過是想藉此機會將我們剷除。」他艱難地支起身子,抬眸看我,眼中冰冷一片,「就算躲過了這次暗殺,還會有下一次。」
我按住他的肩膀,正色道:「別說廢話,我問你的是,相信我嗎? 」
謝季玄看我半晌,低聲回答:「我信。」
我點點頭:「那便好生在這裡躺著,我剛剛放了訊號,一會兒你的部下便來找你。」
「你呢?」他皺著眉,「外面敵情難測,你不可再亂跑了——」
「停。」我食指壓在他沒有血色的唇上,「閉嘴,氣沉丹田,運氣吐納,莫要再說話,等我回來。哦,對了,回來之後給我幾幅上好的字畫。」
謝季玄眼中晦暗不明,薄唇微顫,輕聲吐出一句:「注意安全。」
13
我是在第十一個時辰回來的。
他的兩位侍從都快急哭了,見我回來激動得話都說不出。
其中一個年長的將領道:「公主,我們已經把將軍的傷口簡單處理過,但是他的狀態還是不好。」
謝季玄已經發起了高燒,意識混沌,半垂的眼皮細細地顫著,像落水的雄鷹。
我滿頭大汗,讓兩位侍從將他扶起,碾碎手中藥丸,毫不憐惜地塞入他口中。
「水。」
我舉起侍從捧來的行軍壺灌進一口,嘴對嘴將水往謝季玄口中渡了過去。
半炷香後,他的面色逐漸紅潤。
我鬆了一口氣,靠在牆邊揉起太陽穴:「這麼長的路,馬都要跑死了。」
一邊抱怨一邊將隨手買的食物丟給兩個期期艾艾的將領:「你兩位,吃飯。」
「公主您吃,下官不餓。」
「吃。」我言簡意賅,坐在一旁閉目養神。
「……是。」
兩個將領蹲在一邊,頭湊在一起不知道在嘀咕一些什麼,他兩個啃著乾糧,看了看還在昏睡的謝季玄,又看了看在一邊的我,隨後又對視一眼,唇角都勾起詭異的弧度。
我被看得有些發憷,挪了挪地方,離他們遠了一點。
14
謝季玄悠轉醒已經是第二天。
他艱難地支起身子,用水潤迷茫的眼眸看我,又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半晌,腦袋似乎才清明起來,瞬間收起了所有表情。
我在一邊嘖嘖稱奇:「謝將軍,如若有一天不想打打殺殺了,川劇倒是不錯的選擇。」
謝季玄冷哼一聲,開口問:「我這傷——」
我樂呵呵後退了一步:「自是無礙了,不枉本宮屈尊幫你解毒,不過謝將軍雖然嘴硬,嘴唇很——」
還沒說完,謝季玄白玉一樣的臉上浮出羞惱的紅霞,不顧翩然落地的上衣,提劍便要砍來。
我幾個挪步躲開他的攻勢。
「將軍!將軍不可!」買東西回來的侍從忙高聲阻攔,「您的解藥可是公主連夜跑了幾十里的山路討來的,怎的一醒就要去傷公主? 」
謝季玄動作停頓,訥訥收起唐刀。
我笑嘻嘻湊上前:「哎,你是不是該說點什麼? 」
謝季玄手腳麻利地穿好戰甲,白我一眼,終究隱忍垂眸道:「謝……謝公主救命之恩。」
我滿意點頭。
謝季玄無奈地嘆口氣:「今後的路,公主是否想好了? 」
我若無其事地答:「回去。」
「回去?」謝季玄狠狠擰眉,「現在回去要面對什麼公主可知曉?」
「本宮知道,」我想到禾傾留下的紙條,滿不在乎補充,「但那是之後,現在不急,先去打秋風。」
「打秋風?」將領們有些疑惑。
我冷笑一聲:「週門大旱確為實情,但昨日那官府之內卻一夜笙歌,本宮定要去討個說法。車馬應該還在吧? 」
「回公主,都還在,就在官道旁候著。」
我挑眉看向謝季玄:「一起?」
他臉色沉沉,像是終於下定了某種決心。
「一起。」
15
這次同行倒是融洽不少。
謝季玄依舊騎著那匹漂亮的椰棗紅馬,頭髮高高豎起,面色已經恢復。回眸看來時,劍眉星目,鮮衣怒馬,真個意氣風發少年郎。
但因他重傷初癒,前進的速度變慢不少。
我騎馬走了十幾裡,渾身酸痛,便又回馬車中歇息去了。
這次馬車十分平穩,沒有再顛簸,讓我不由自主地感嘆這廝還算是知恩圖報。
馬車停下來時,我才醒來。
下車時,謝季玄竟在下面伸出手。
我挑挑眉,見他扭著頭一臉彆扭的樣子,還覺得怪可愛,便虛虛扶住了那隻手,下了馬車。
到了官府,門口的司閽皺著眉呵:「哪來的閒人,切莫再靠近了,不然有你們好果子吃! 」
「他們甚至連消息都不知道。「我聳聳肩,有些好笑,「都被這位皇帝擺了一道,著實有點意思。」
「只有你還笑得出來。」
謝季玄瞥我一眼。
身後的將領拿出令牌:「大膽,我等奉聖上之命前來賑災,你敢攔截朝廷命官! 」
幾個司閽大驚失色,忙連滾帶爬進去稟報。另外幾個也圍了上來逢迎道:「這、哎呀,將軍英武,小人有眼不識泰山,還望將軍見諒。」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司闍們點頭哈腰,見我的樣子,敢怒而不敢言。
謝季玄冷颼颼瞟我一眼,也沒說話。
就在這時,聽見有人遠遠地喊:「將軍,謝將軍! 」
我們看過去,才發現正是當地知州。
「徐知州,好久不見。」
謝季玄拱拱手。
「是、是好久不見。「徐行之用袖子擦了擦腦門上的汗,滿臉堆笑,半晌,才發現他身邊有個我似的,旋即又慌張地行了個禮,「公主萬安。」
「不必多禮。」
我淡點頭。
徐行之忙請我們一行人進入府邸。
剛落坐,他便開口奉承:「謝將軍屈尊來此,真是令周門蓬蓽生輝,下官雖離京甚遠,但早就久聞謝大將軍英武之威名,今天一見小將軍,真是——」
《成人優勢》。」謝季玄直接出言打斷,眸光冷冽道,「如若被家父看到這滿目瘡痍,大人的官位怕是難保。」
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徐行之眼珠子一轉,重重嘆了聲氣:「將軍有所不知,門外那些刁民本就是懶夫閒漢,藉著飢荒之名來官府討些好處,平日都使錢打過了,今日死性不改又來鬧事,不巧被將軍撞見。」
我一邊聽著,一邊慢慢喝茶,仔細將近日之事在心裡細細盤算一番,這才恍然──我那便宜姊姊孤身出宮,絕對不可能是為了什麼愛情。
她這是想金超脫殼啊!
「公主?」
找上我莫不是要專門給她當替死鬼?一個月的路程又是去哪?馬不停蹄的話,倒是能到邊關。真要是去邊關,能見的必然是…
「公主。」
我猛地回過神來:「何事?」
謝季玄瞥了一眼臉色蒼白冷汗涔涔的徐知州,示意我:「公主以為,如何處置? 」
我笑了笑,放下茶杯:「自然是,將功補過,開倉放糧。」
16
趙災的路途辛苦忙碌。
不過早在山野瘋跑慣了,我也沒覺得有多累。
倒是謝季玄總會皺眉,半陰陽怪氣半關心地讓我去休息。
我撇著嘴,坐在老黃牛背上晃著兩腳丫:「真沒趣。」
謝季玄一身黑衣,腰帶勒出勁瘦的腰身,右手握著那柄唐刀,眉峰微蹙,糟心地看著我:「公主還是回去休息吧,莫要亂跑了,也別再禍害周圍的馬蜂窩了。」
「這話說的。」
我跳下牛背,輕飄飄來到謝季玄身邊,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我那叫為民除害,你懂個啥? 」
「為民除害,差點把那老人家的房子給燒了? 」
謝季玄垂下眼瞼看我,語氣中帶著幾分戲謔,濃密的睫毛下一小片陰影,讓那雙黑眸更加深邃。
我不由哽住,辯解道:「我,我有掏錢的! 」
還幫大爺修好了屋頂,又買了好多吃食給大爺!
他低聲笑起來,面容如芙蓉初綻,讓我一時看呆了眼。
嘖。
算了,不跟他一般見識。
過了一會兒,他才在我幽怨的目光中停下笑聲,打趣問:「你是不是想打我?就跟之前一樣?」
老黃牛慢慢踱步走到了我身邊,我一邊摸著牛腦袋,一邊心虛地回答:「你還記著仇呢,害,當時不是看你醉醺醺的,以為只是個會點武功的酒鬼麼。」
謝季玄對「酒鬼」這個稱呼不置可否,微微彎下腰,看著我說:「我們交換一個秘密吧,我告訴你我當初為何喝醉,你告訴我你真正的名字。」
遠處有人在吆喝什麼,老黃牛輕輕蹭了蹭我的手,便朝著主人的呼喚走去。
我抿起嘴,抬了抬鬥笠,看他:「什麼時候知道的?」
謝季玄:「前往趙災之前。」
我:「我露出什麼破綻了?」
他輕笑一聲,搖了搖頭:「不,是有個人到了我父親那裡。」
「禾傾?」
「正是公主殿下。」
我沉默半晌,有些難以置信,最後結結巴巴地將我的推測說了出來:「莫不是,她的愛情是……你的父親? 」
「……」
謝季玄的臉綠了。
17
「哎哎哎,別打別打,這不是逗你玩的嗎,你這個人怎麼這麼不經逗啊! 」
我一溜煙往後退了幾丈遠,嚷嚷:「這你要怪罪,就去怪禾傾去,當初她要我幫忙,便說的是要追逐自己的愛情,這我哪能不想歪嘛! 」
他這才氣呼呼地收了唐刀。
我也將流光收了起來,劍柄上的劍穗隨之輕蕩,金石相撞,錚然作響。
謝季玄遠遠站在那裡,用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神看我:「那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我緊握著那柄劍,輕笑:「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
「人生只有現在。」
謝季玄垂眸低聲道:「在這風雲驟變的朝堂之上,不知何時一步登天,更不知何時,永墜煉獄。」
我將斗笠取下,掂起腳按在了謝季玄的頭上,拍了拍手:「別想那麼多,人嘛,總得完蛋,早完晚完,最後都得地獄相見。」
謝季玄抽了抽嘴角:「你嘴裡真是蹦不出半句好話。」
我咧嘴一笑:「謝謝誇獎。」
18
我們吃在周門住在周門,徐知州不光苦哈哈開倉放糧,還得好吃好喝好招待。
畢竟,誰也不敢惹謝季玄這尊煞神。
至於我嘛,很久以前老頭就教過,與其自卑傷害自己,不如自信影響他人。
於是乎,很快我就和徐行之的大兒子混熟了。
小少年也不過十四五的年紀,最好忽悠,一張口便是之乎者也,跟讀書讀傻了一樣。問他什麼,也就只紅著一張臉,用一雙水汪汪的鹿眸小心翼翼看你一眼,然後輕聲說:「我,我不了解。」
說完還咬著唇滿臉愧疚。
一個圓滑事故的知州大人怎麼養出來這麼晶瑩剔透不諳世事的兒子?
簡直完全滿足了我吹牛的需要!
「哇,姐姐真厲害,竟一劍便把白銀巨蟒的頭砍了下來。」
我叉著腰:「那可不,其實當時我也有些畏懼,但那採藥的小女孩危在旦夕,身為俠客,自當匡扶危難,拯救弱小,挺身而出! 」
「姐姐,我以後也要成為遊走天下的俠客! 」
小少年眼中星光閃爍,帶著憧憬,雙手握拳,意氣風發。
我吃點心的動作頓了頓,看了看他的細手臂細腿,沉默。
「姐姐,那你和謝將軍究竟誰厲害啊? 」
小少年撲閃著大眼睛看我。
說到這個我可就不睏了!
我裝模作樣咳嗽幾聲:「那什麼——自然是我。想當年我們第一次相遇之時,月黑風高夜,只見那謝小將軍站於屋簷之上,懷中抱著那柄唐刀。我與他狹路相逢,正有些納悶,哪成想他便提刀殺了過來。」
「哇,小謝將軍為什麼不通報姓名和門派!就這麼直接就開打,真是太不合江湖規矩了! 」
少年與我同仇敵愾,氣沖沖地說。
「是的,當時我也很震驚,沒想到他竟然想打敗我,佔據天下第一的稱號。說時晚,我立刻後退三丈遠,抽出我的佩劍,與他纏鬥起來。」
「然後呢然後呢?」
「好傢伙,那場面,月光暗淡,狂風呼嘯。我差點就被擊敗。他使出一招狂風掃落葉,我便要抵擋,但沒想到竟然只是虛招,說時晚,他提著唐刀便要斬斷我的脖頸,「我聳了聳肩,又咬了一口桃花酥,才在少年又緊張又期待的目光下繼續說,「但最後,還是我技高一籌,一招大浪淘沙,挽回了敗局,並且打落了他的唐刀。謝將軍對我的武功和品德那佩服可是五體投地。」
少年的臉色有些發白。
我心下不妙,轉過頭去,正好與亭下正抱著刀的謝季玄對上視線。
19
他陰惻惻地笑:「技高一籌?」
寒風吹過,我打了個哆嗦。
「啊,今日不早了,我先送詢言回去。」我趕緊打馬虎眼。
徐詢言一邊點頭如搗蒜,也慫得不像樣子。
「詢言?二位倒是親暱稱。」謝季玄慢慢抬眸,挑目光一寸一寸將我自下往上看了一遍,嗓音好像結了冰。
「對……啊不不不,不是。」
我下意識點頭,又在謝季玄黑了八度的臉色下瘋狂搖頭。徐詢言也在旁邊小臉煞白地一起搖。
謝季玄似笑非笑:「你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幹笑兩聲,三步並兩步走上前去摀住了他的嘴,求饒地道:「謝將軍,謝哥哥,別在小孩面前拆我的台好不好。」
謝季玄一下子掙脫開,美目狠狠剜我一眼,幾個呼吸間便不見蹤影。
徐詢言瞪大眼睛:「哇,姐姐好厲害,幾句話便將謝將軍給趕跑了。」
我茫然地維持那個姿勢,眨了眨眼,看天。
他剛剛的樣子,就像炸了毛的貓一樣。
而且…
好像還臉紅了?
20
趙災後的半個月,皇帝下旨將我們喊了回去。措辭嚴厲,令我們即日啟程。
謝季玄很放心不下我,但沒有辦法,他的父親傳信要他先回去一趟。臨走之前,囑咐我千萬不要莽撞行事,一定等他回來。
我點了點頭沒有做聲。
回宮之後,皇帝並沒有急於興師問罪,反倒要我跟著一起上朝。
朝堂之上,並沒有謝季玄的影子。
「公主不必憂心,」嬤嬤安慰道,「大公主已經返回京城了。」
擔心?
我無所謂地笑了笑。
身已入局,憂心何用?
翌日朝堂上,我果然被問責。
「永念,此次趙災,你們押運的官糧何在,為何威脅當地知州開倉放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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