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淡漠地立在白玉階前,冷笑:「陛下何不問自己?」
「放肆!」幾個文官立刻出列,高聲叫喝道,「長公主犯法與庶民同罪,私貪賑災官糧,按律當斬,你還不跪下! 」
我環視四周,揚起眉峰:「諸位可真是威風,不知道多少人心知肚明,還要裝出一副為天下大義同仇敵愾的模樣。」
「來人,快按住她! 」
文臣們氣得臉紅脖子粗。
「我要跪,也是跪真正的皇帝,而不是心懷不軌心狠手辣殘害手足的無恥之輩! 」我一揮長袖,朗聲道,「我乃先皇骨肉,大遠唯一的嫡公主,我看誰敢動我! 」
「永念,你可知你在說什麼! 」
皇帝面沈如水,已有暴怒的徵兆。
我嘲諷地笑了笑:「禾承缽,你竊取帝位,殘害血親,薄情寡義無忠無德!你問自己,配坐在那金鑾寶座上,讓萬民跪拜嗎! 」
皇帝一拳鎚在龍椅上,怒喝:「來人,把她給我押下去! 」
士兵嘩啦啦地圍上來,我屹立不動,閉上眼睛輕聲數了幾個數字。
一道人影應時從角落走了出來。
「叔叔,您可真是狠心,分明我妹妹說的句句屬實。」
21
來人揭下鬍子,露出一張與我一模一樣的面容。
群臣驚疑不定,都恐懼地看著突然圍上來的一干精兵——那鎧甲那家徽,無一不是謝將軍內府之物!
「微臣來晚了。」
左丞姍姍來遲,踏進宮殿時,竟首先朝禾傾行禮:「恭迎公主陛下回朝。」
我心下了然,這些個官場老油條,前些時日,不過做戲給皇帝看罷了──我的身分如何,他們早已知曉。
只有皇帝,自始至終都被蒙在蠶繭之中。
「姐姐。」
我漠然地望向那個明麗張揚的女子──即使我不答應,她怕是也有手段,逼我過來。
「青兒,辛苦你了。」
禾傾笑著向我走來,將一個歪歪扭扭的平安符塞進我手中。
在大遠,當妹妹成年之時,身為姊姊會為妹妹繡一個平安符,保佑妹妹一生平安喜樂。
「答應你的,我定能做到。」
她輕柔地拍了拍我的手。
我不由動容,緊緊握著它看向禾傾。
而她已經緩步走到階梯下,仰頭望向坐在龍椅上的皇帝:「叔叔,這位置,你已經占得夠久了。」
皇帝臉色灰敗,卻仍不失皇家威嚴,肩背直挺,嘲諷地垂目道:「禾傾啊禾傾,沒想到,我最終會敗在你一個女子手上。」
「叔叔,男兒女子有什麼重要。」禾傾慢條斯理整理好自己的衣冠,抬眸一笑,「你我皇家兒女,生來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22
我不知道王朝如何動盪。
我被關在這沉悶的宮殿之中,被許多暗衛所監視,幾次出逃都不了了之。
七天之後,我才又見到禾傾。
「我何時可以離開?」
她坐在椅子上,屈指敲擊桌面,哈哈:「為何不願意留在這裡?我只有你一個妹妹,你可以與我一同享受至高無上的權利,受到萬民敬仰,萬邦來朝。」
「我不屬於這裡,也不在乎這些。」我淡淡地說,「你的願望已經實現,我對你來說也失去了利用價值,現在我要離開。」
禾傾的笑容消失,漠然地看著我,比起幾天前,更加雍容威嚴。
「你走可以。」
她直起身來,繁複的頭飾隨著動作慢慢晃動,無名指金驅的尖端一寸寸劃過我的面容,聲音已然淬了冰:「但是這張臉,不能帶走。」
一個粉白面皮的太監應聲而來,雙手捧著木質托盤,上面一把匕首,在昏暗的宮殿中閃著寒光。
禾傾拿起匕首,轉身看我:「好妹妹,命還是臉,你選一個吧。」
我冷笑一聲:「難道就不怕我現在把你殺了?」
禾傾笑著搖了搖頭:「你可知為何我要送你那把流光?」
怎能不知呢。
下,我已經提不上力氣來了。
無香軟筋散,是藏在劍柄還是劍穗中呢?
我看了一眼掛在腰間的平安符,心裡閃過一絲失落,但很快又釋然。
那日朝堂之上,她對皇帝說的那句,又何嘗不適用與我與她之間呢。
「姐姐,你可知我為何心甘情願,當一次你的棋子嗎? 」
我知道她曾經受過的苦。
我的過去自由快樂,而她的過往卻絕望黑暗。
她肩負著沉重的恨意,在這壓抑的宮廷中生長。即便已經多年不見,我仍舊對她所經歷的一切感同身受。
雙生啊。
雙生是劫難,果實真是劫難。
萬幸萬幸,我沒有如她一般。
我的問題禾傾沒有回答。
她無動於衷地站在那裡,同那曾身居高位的皇帝一樣。
23
我將尖銳的匕首握住,從太陽穴劃過,皮肉展開,血流淌。
一刀,兩刀,三刀。我將面容,身分,親情,如數歸還。
禾傾眉尖抽了抽,似是不忍般,微微側過頭去:「已經可以了。」
「報——謝將軍率兵殺了進來!」
尖銳的喊聲在大殿中迴響。
我抬起臉茫然地往外望。
其實什麼也看不見了,只有覆蓋眼瞼的滿眼的紅。
當謝季玄趕來的時候,聲音都帶著顫抖:「禾青……」
「來人。」
隨著禾傾一聲令下,掌印太監的聲音尖銳地穿過耳膜:「聖上有旨——」
『現在是藍色的、謝季玄對大商有功,特賜封三軍將軍,即日起前往韶關赴任。」
「……連我的名字都要抹去嗎?」
我低聲地輕喃了一句,抬手將臉上的血跡抹去,把那聖旨從太監手上扯了過來。
「那就謝過陛下了。」
謝季玄身上掛著血,痙攣的右手還提著唐刀,臉上殺意翻騰。
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走吧。」
謝季玄顫抖地抓住我的手,漆黑的眼眸直直地看過來,分明在說:「殺了她。」
「廟堂傾覆,百姓何辜負。」我反握住他的手,輕笑,「無礙,走吧。」
「你、你們大膽! 」掌印太監氣急敗壞。
「讓他們走。」禾傾淡淡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妹妹,此一去,便不要再回來了。」
「那可不一定。」我轉過頭,咧嘴笑道,「你最好祈禱自己,會成為一代明君。」
24
路上,謝季玄靜靜地在我身後,緊緊握著我的手。
走了半程,才開口:「痛嗎?」
「有點。」我笑了笑,「謝將軍,我都沒哭呢,你怎麼眼紅了。」
「你不是很會跑嗎?這次怎麼不跑了?」
他啞著嗓子,想將我臉上的血擦掉,又怕碰到了我的傷口,顫抖的手就懸在空中,「都怪我來晚了,父親不讓我出來,我挨了二十板子,才被允許帶兵過來。」
我搖了搖頭,血滴順著睫毛滴落,隨口道:「沒關係,這不怪你,我自由了,倒是你帶兵擅闖宮禁,不怕給將軍府惹麻煩? 」
「這算什麼。」謝季玄賭氣道,「父親也想敲打敲打禾傾。她剛登基,忙著剷除異己,暫時沒膽動我們。」
因為失血過多,我反應遲緩,須臾才慢慢「嗯」了一聲。
謝季玄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你之後打算去哪裡?」
我用袖子抹了一把血,抬頭望著天穹,口氣輕鬆道:「回家。」
冗長的沉默。
走出宮殿後,我停下腳步,對他說:「不用送了,我輕功很好的,我們就此別過。」
謝季玄站在那裡,用漆亮的眼眸靜靜地看我。
我揮揮手,在轉身時,他突然開口:「要不要跟我去邊關?」
我轉過頭來,釋懷地笑了笑。
「興許哪一天,我不想流浪了,再考慮去邊關找你吧。」
25
玄武 23 年,應天門宮變,永念公主登基,改國號為商,以長安為紀年。
女皇即位之初,便大赦天下,勵精圖治,北徵蠻夷,東抵侵略。
長安 12 年,天下太平,女帝耽於神話,求長生不老,暴政苛稅,窮兵黷武,大興土木。百姓們叫苦連天,紛紛大呼又回到了玄武年間。
我又一次來到了京城。
在人群中,正好看到她。
她看著比想像中還要老,兩邊鬢角白髮雜生,卻依舊是那副帝的氣場。
威嚴,冷靜的。
我默默地盯著她的側臉,而她也恍若感知到了什麼,側頭看過來,神色大變。
但很快,驚懼被暗湧的潮水吞沒,緊接著浮現出倉皇潦草的鎮靜來,她停下腳步,目光穿越人海,與我對視。
燈火闌珊處,流光劍穗上的金石在風中錚然作響。
我抬手將面具摘下,露出傷痕累累的面容。
她明白了什麼,神色有些閃避,最後微微垂下眼眸,迴避了我的目光。
這是我最後能為她做的事——告訴她還應有畏懼之心。
也算是敬她的野心,敬她的魄力,敬她甘願坐在那危樓之上,扶天下於將傾。
我將那串她送給我的平安符放在桌上,隨後又戴上面具,轉身離開。
我知道她還在看我。
因為出生在皇家,我們都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她背負了血海深仇,背負了一切重擔,我無法去責怪她,也無法去愛她。
如果有來生,如果我們還能做姊妹,我願意早出生須臾,成為她的姐姐,為她遮風擋雨,愛她護她。
而不是這樣,讓她獨自坐在那高堂之上,一生孤寂。
額外的
我叫禾青,是一個倒楣蛋。
倒楣到什麼程度?
破了相就不提了,回到家裡,發現我家老頭和畫痴雲遊四方去了。
就留了一張十分敷衍的紙條,告訴我他走了,去哪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不清楚,能不能回來也不確定。
但能夠肯定的是,那一大箱黃金他就只留了一錠。
我惡狠狠撕了紙條,內心怒罵了這個不靠譜的老頭幾百遍。
看著這個搖搖欲墜的小茅屋,我知道是時候離開了。
但要去哪裡呢?
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個炸毛通紅的玉面郎君。
我不由笑了出來,搖了搖頭將金錠揣入懷裡,背著流光又一次踏上旅程。
興許是被禁錮在皇宮日久,看著紛紛擾擾的人群總有些恍惚。
就這麼走著,走了好長的路,走過了一整個春夏秋冬。我遇見許多人,許多事情。他們有些只是過客,有些卻在彼此記憶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直到走到落雪的塞北,我停下腳步,敲了敲旁邊的參天大樹,說:「餵,別藏了,給我下來。」
那棵樹一動也不動。
我又踹了一腳:「忍你很久了,給我出來,是謝季玄派你來的吧? 」
那棵樹終於動了,一個人從飛身下來。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我的?」一身黑的暗衛十分困惑。
我沉默片刻,吼道:「灰色的樹上一坨黑我只要不瞎就會發現!」
暗衛「哦」了一聲。
我看他一動也不動,問:「為什麼不穿個融入風景的衣服?」
他沉默片刻,說:「祖宗之法不可變。」
我:「……」
「走吧。」
我拍拍他的肩膀。
「去哪裡?」
「當然是去找謝季玄這個免費飯票,你這麼呆的暗衛怎麼活下來的。」我無語地拉下他的面罩,瞬間愣住,「喲,謝小將軍。」
眼前劍眉星目的少年,不是謝季玄又是誰。
他沒想到我會直接湊過來,臉上泛起淡淡的紅霞,抿起薄唇,眼神有些游移,須臾,才說道:「幹嘛。」
「一直都是你?」
我伸手戳了戳他的臉蛋,還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如果公務不忙的話我會過來……」他別過臉,半晌才彆扭地補充,「或者太想你了,也會來看看。」
我笑了一聲,抽出劍指向他:「打一架,你贏了我就跟你回去。」
他骨節分明的手扶上唐刀刀柄,懷疑地問:「那要是我輸了呢?」
「嘿,那你就只能跟我走了。」我挽了一個劍花,沖他襲去。
刀光劍影,勢均力敵。我最後以一招之差惜敗於他。
「你真的一點不讓啊?」
我撿起掉落的流光,一邊擦著劍身,一邊笑著看他。
他收起唐刀,彎起好看的眉眼湊過來,有些討好地說:「那樣你會生氣。」
「行吧,看在你這麼了解我的份兒上。「我摟住他的脖子,輕輕地吻上去,「我便隨你到塞外走一遭。」
……
才不過幾年,我就後悔了。
且不提謝老將軍十分爽快地答應了我倆的婚事,一種趕緊把這個不孝子領走的樣子,讓我總有種虧了的感覺;就單單說這個人,盯我盯緊,簡直就是一個莫名其妙隨時隨地都能醋到冒泡的醋壇子。
我不過閒來無事與幾位士兵切磋幾番,他就騎著快馬匆匆趕到,黑色大氅仔細披在我身上,提起刀便上了比武場:「既然是我家夫人的戰帖,理應由我和你對決。」
我惡狠狠地剜了一眼通風報信的兩位將領。
而那兩位一個看天一個看地,沒一個敢與我對視。
久而久之,沒人願意跟我打了,見我靠近就會撒丫子跑路。
我忿忿不平吐槽他,他總會從後面把我圈著抱住,一邊低頭蹭著我的脖頸,一邊語氣蠻橫地說:「為夫武功比他們高太多,夫人只需要與我切磋即可。」
我:「……」
以前怎麼不知道你這麼能撒嬌。
我嘆口氣,抬手揉揉他的頭:「我不會再離開,你不要怕。與你守衛這山河表裡之處,已是我餘生之願。」
語罷,我轉過身,雙手揉著他的臉,看到他帶著怔忡的表情,繃不住笑了出來。
「我之前總覺得,你不屬於軍營,也不屬於宮殿,只屬於我觸不到的廣闊天地。你留下來,不過只是覺得這裡新鮮。」謝季玄聲音有些發抖,卻露出一個笑容,「現在你對我承諾了,我就真的不放你走了。」
我曾以為我的歸宿是流浪的旅途,但沒想到竟真有一天能夠安心收起羽翼,站立於邊塞荒原。
橘紅色的落日緩緩沉入遠處黃河般的天際,不知名的飛鳥飛入邊關。羌笛穿過無邊荒原,和著軍營中人們的歌聲、冰冷的血腥與硝煙。
這所有的所有,與這個男人一起,共同組成了我唯一的家。
是的。
我的家。
我垂眸,輕笑道。
「嗯,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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