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安平遙像薄雲掩映的月,清冷柔和。
這樣不同的人,哥哥是如何覺得相像,又是如何去愛的呢?
哥哥成婚那日,排場極大,給宋家的聘禮佔了一條長街。
徐府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宋小姐的嫁衣傾注了一百多位秀娘的心血。
趕了一個月,精美異常,金絲纏纏勾勒出祥雲滿天。
每走一步,流光溢彩。
哥哥意氣風發,覥籌交錯間,我似乎看到了安沐陽的身影一閃而過。
我立刻追趕那身影。
怕他惹出什麼麻煩,在後院,他停下腳步。
「你來幹嘛?」我語氣並不和善。
他穿著幫工的衣服,頭髮也亂糟糟的,臉上還帶著淚痕。
「沒有,我不是來搗亂的。」他拼命搖頭。
「我只是想來看看,姊姊想像中的婚禮是什麼樣。」
安沐陽告訴我。
哥哥以前允諾過。
等他和姊姊成婚時,要給滿滿一條街的聘禮,要給她最美的嫁衣。
「青竹姐姐,我替安姐姐看過了,嫁衣,確實好看。」
「轟——」外面放起了煙火,盃盞碰撞。
大家都在互相說些吉祥祝福的話語。
而安沐陽的願景,都安葬在那個土坑。
「青竹。」是娘親的聲音。
她喚我去看看今日出席的才俊。
我在屏風後百無聊賴地瞧著,目光直直鎖定一青色衣衫的男子。
他似乎有所察覺,轉身朝我遙遙舉杯。
挺拔如松,清風朗月,儒雅俊逸,像畫中的人物一般。
「那個就是探花郎,祝硯卿。」
母親看我只顧盯著那處,忍不住調笑我。
「可相中?」母親刨根究底。
我看著周圍喝酒喝得面紅耳赤的青年才子們,心中嘆了口氣。
「差不多吧。」
我退回了屏風後面,腦子裡卻全是探花郎細長的丹鳳眼。
探花郎果真有個好皮囊。
探花郎商家出生,醉仙閣就是祝家的產業。
母親打探過了。
商家有錢無權,衣食無憂又好拿捏,她心裡是滿意的。
我本來並無什麼多餘的想法。
但聽聞他是醉仙閣的少東家,我突然就對這親事提不出一點意見。
醉仙閣,美食如雲,誰能拒絕得了。
宋小姐聽說了此事,也開心得不得了。
因為她是頂頂貪吃的饞貓。
「他人好嗎?」她追著我問。
拉著我的衣袖晃來晃去,耳邊的珍珠也盪來盪去。
哥哥剛尋來的南海珍珠,色澤亮白,渾然天成,價格不菲。
「好。」其實我哪裡知道好不好,長的倒是好。
「有你哥哥好嗎?」
她如今已經梳了婦人的髮髻,卻依舊一副天真情態。
成婚後本就圓潤的娃娃臉又豐潤了一些,像極了耳邊的珍珠。
她的世界很簡單,你對我好,我就對你好。
祝探花在醉仙樓舉辦了全桃宴。
我們都好奇,桃子能做出什麼花樣。
樓裡都用了娟紗做成的桃花佈置,新巧極了。
室內還設了流水小曲,小船晃蕩於其上。
我們挑了小船中的位置。
宋小姐吵著要哥哥陪,哥哥只好告了半天假。
趕來的時候還穿著朝服,風塵僕僕。
「你看我又帶了什麼給你?」
他刮了刮宋小姐的鼻子。
從背後掏出一個精巧的短刃,未開刃。
鑲有五色寶石,醃製和田玉壽司,尾部帶著細碎的流蘇。
「真好看。」
宋小姐嬌笑著撲倒在哥哥懷裡,捧著短刃愛不釋手。
「哥哥真偏心。」
我看著笑作一團的他們夫妻二人,忍不住揶揄。
哥哥以往與我很親密。
自從嫂子的事情後,他有些不敢面對我,就好像不敢面對嫂子一樣。
就像此刻。
他不知道我是怪他不偏心我,還是怪他不偏心安平遙。
他愣了一瞬,也揉了揉我的頭。
讓我去城西的鋪子打一把自己喜歡的,報他的名字。
宋小姐也不知道為什麼氣氛就冷了下來。
她以為是哥哥沒帶禮物。
我難過了。
急忙允諾等她帶我去挑,喜歡什麼買什麼。
天上的星星也摘下來給我。
祝探花給我們包廂開了後門,桃子宴裡所有的吃食都給我們上了一份。
他還帶了桃子釀。
我沒喝過桃子釀的酒,忍不住多飲了幾杯。
許是小船晃蕩,我也有些迷濛。
祝探花清潤的嗓音在我耳邊像潺潺的流水,潮潤的,聽得我耳朵癢癢。
「莫貪杯,這酒雖甜,但易醉人。」
他不敢直視我,只輕輕側接過我手中的杯盞,小心注意不要碰到我的手指。
他額頭起了細細小小的薄汗,估計是緊張壞了。
這個婚事,也許真的還不錯。
全桃宴,怕不是請我入甕,我自小就愛吃桃。
我等著探花上門提親,等著去醉仙樓當個閒散老闆娘。
祝探花也常常送些好東西來,但不見我,送到了就一步三回頭地走。
又想見我又怕冒犯了我。
我也和娘親學著繡起了我的嫁衣。
娘親的手巧,做女孩的時候,什麼繡娘都比不過。
哥哥難得下了朝沒去陪宋小姐。
「稀客啊,今天知道來看看小妹,以後嫁出去,你想見都難咯。」
娘親忙給他倒了一杯茶。
探花今日才送來的頂頂好的白尖。
他卻欲說還休,卡在這裡,盯著我看。
「怎麼了?」我覺得疑惑。
「青竹。」
「嗯?」我手裡還在繞著線。
「你可願入宮?」
母親手中的針一頓,鴛鴦的針腳落歪。
哥哥問出來了,就不是我願不願意了。
估計是得了上面的消息,提前知會我一聲罷了。
我們一大家子徹夜無眠。
父親雖然希望我嫁個權力之家,但他也是萬不願意讓我入宮的。
宋小姐更是抽抽噎,和兄長發起了脾氣。
「怎麼你去一趟宮裡,小妹就要嫁給皇帝了。」
「爹爹說宮裡的人最壞,小妹被欺負怎麼辦。」
哥哥也沒辦法,君是君,臣是臣。
我也搞不懂這皇帝。
一年前還為左姑娘扒我的褲子。
現在怎麼又對我這個「體弱多病」的徐家女感了興趣。
欸,罷了。
「爹,女兒,把祝公子送來的那些玩意兒,退回去吧。」
第二日,聖旨傳到了徐府。
「徐家青竹,端嫻慧至,堪為貴妃,以昭賢德。」
「徐氏,秉性柔嘉,持躬淑慎。」
「克盡敬慎,敬上小心恭謹,駕馭下寬厚平和,椒庭之禮教維純,堪為女子典範。」
「今冊為正一品貴妃,為三妃之首,授金冊金印,欽此。」
我吃了一驚,但還是收斂了神色,接了旨意。
我娘親眼睛珠子都要瞪出來。
從我手中接過聖旨,一個字一個字地,又細細讀了一遍。
砸吧咂吧嘴,還回不過味。
「一入宮就當貴妃,這真是,前所未有啊。」
爹爹憂心忡忡,眉頭擠出了幾道溝壑。
「青山,這是為何啊。」
實在想不出所以然,他轉頭看向哥哥。
哥哥也一臉茫然,只有宋小姐還在抹著淚。
宋小姐真是水做的女子了,一茬一茬的淚珠滾滾而下。
我突然覺得「不盡長江滾滾來」形容她的淚花兒倒是很貼切。
哥哥拍了拍他的背,她卻又乾嘔起來。
一大家子又趕緊安撫她,又急哄哄地去請大夫。
宋小姐懷孕了。
是了,孕婦最易多愁善感。
我拉了拉哥哥,示意他跟我出來一趟。
庭中的月色皎皎,樹影參差,晚風拂過,宛若水中藻荇隨波搖曳。
我和兄長相視良久,一切盡在不言中。
他嘆了口氣:「我知道的。」
「兄長,真心難得,莫要辜負。」
宋小姐單純,這顆心再碎,兄長還不起。
或者說,他從來都還不起。
「安沐陽,替我去上炷香吧。」
我看著樹後的小小陰影,名為沐陽,卻永遠躲在陰暗之處。
又有幾片落葉撲簌簌落下。
飛出幾隻嘰嘰喳喳的鳥兒。
我踏上這奢靡的步伐,宮鈴作響,搖搖晃晃地駛向深宮。
我被領到如繪宮。
一進殿門,就聽見皇帝欠扁的聲音。
這聲音我聽見就煩,以往我們每日都要大吵三百回合。
「青山哥哥,別來無恙啊。」
他一雙桃花眼流光溢彩,唇角微勾。
極高大的身形,投出陰影將我籠罩,我感覺我活像個籠中鳥。
「重振雄風否?」
他笑的很開心。
他大概早就知道我是徐青竹了,純粹拿我開心,圖個樂子罷了。
「陛下可真是愛笑啊。」
一個沒忍住,我陰陽怪氣了出來。
他突然不笑了,我心裡慌了,正想著要不也學別人說說皇上饒命。
「青竹,我是不愛笑的。」
「但想到你,我會笑。」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油膩話驚嚇了,起了一道雞皮疙瘩。
皇帝與我,似乎並無特別的交集。
左姑娘現在是左惠妃了,行事還是那麼放蕩不羈。
抱著一隻豬來拜見我。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遍。
「果然是你。」
「虧我還真以為你被閹了。」
然後又盈盈一拜。
只聽見那隻豬發出了「喵嗷」的聲音,掙扎著落了地。
原來是肥貓。
它膘肥體圓,晃動著身上的肥肉。
大搖大擺地在我殿裡就打量起來。
「會摸花牌嗎?」她從我桌上掏出一把瓜子,就開始往嘴裡塞。
還未等我作答,她就慘叫出聲。
「誒呦,這是金瓜子,我說嗑不動呢。」
「不會。」我喊人給她倒杯茶。
她聞言又哀嚎了一聲。
皇宮之大,摸花牌卻湊不起人。
以為我是個有趣的,沒想到還是個沒意思的。
她閒得把自己宮殿裡的活物都餵成了豬,雞鴨鵝像長腳的球。
「皇帝不常去看你嗎?」不是說皇帝對左惠妃情根深種嗎。
「傻子,皇帝是沒有心的。」她點了點我的腦袋。
「皇帝癡情的樣子,不過是哄我父親罷了。」
「這不,心甘情願地把我送進宮。」
她說她也認了。
兵權在她父親手裡,她就只能被關進皇宮。
不過皇帝還算有點良心。
長得也不賴,她別無所求。
皇帝翻了我的牌子。
我們兩個尷尬躺在一張床上,鴉雀無聲。
我看著他僵硬的睡姿。
心裡一直在想,我和我哥這麼像。
他會不會覺得旁邊躺的是我哥。
「那個,陛下,還睡嗎? 」
我真的睏了,不知道皇帝的想法。
皇帝長臂一攬,就將我勾到懷裡,我融進一片泠冽的烏木香氣。
他的長髮絲絲縷縷滑落在我脖頸,纏繞纏繞。
他真是燙得嚇人。
我有些緊張地靠著他。
他高挺的鼻樑與我相抵,我們的呼吸也糾纏在一處。
我感到有些難以喘氣。
莫不是他把我的空氣都搶走了。
他看到我透紅的臉,又笑了。
拿起我的手順著他的喉結往下撫摸,鎖骨,胸肌,結實的腹部。
「你把腰帶解了吧,硌著我了。」
我奪回手的主動權,突然意識到他根本沒繫什麼腰帶。
我羞得我滾下了床。
他也鑽出被窩,將我打橫抱起。
「喝交杯酒嗎?」他問我
「這是侍寢的規矩嗎?」我疑惑。
「不,這是成親的規矩。」
他最後還是沒碰我。
可能我確實,太像哥哥了吧。
第二日我懶惰無力。
左惠妃下午才來尋我,還帶了一封家書。
主筆是宋小姐。
全是些細小的事情。
譬如吃了什麼,今日的雲像什麼形狀,信的末尾還有些父母的囑託。
我看著信裡的絮絮叨叨啞然失笑。
左惠妃很愛看。
她覺得宋小姐總是能把日子過得熱氣騰騰,朝氣四溢。
她總能發現平凡中細小的美好,這是很難得到的。
是啊,是很難的。
左惠妃說皇帝很難見。
但是皇帝天天圍著我轉,還要找機會跟我拌嘴。
他說每當我嘰裡呱啦的時候。
他才覺得周圍有點生氣。
他工作未免也有些太刻苦,常挑燈夜戰,徹夜不眠。
每到這時,他就要我跟他說說話。
我困得涕泗橫流,頭重腳輕。
當妃子也太苦了,我也想睡個安生覺啊。
看他又在批閱奏摺,我打了好幾個哈欠。
「徐青竹,你醒醒。」
他的聲音由遠及近,帶著點焦急。
我一睜開眼,發現自己的口水已經滴到了奏摺上,暈出一小片墨團。
我腦子頓時就清醒了。
心虛地看著他,完成,重不重要啊,不會要砍頭吧。
他看了看奏摺,又開始調侃我:「你倒是聰明。」
「後宮不得乾政,你用口水乾政。」
「邊塞最近不太平,你兄長自請前往,你說我同不同意。」
「他一個尚書去邊關幹嘛?」
我心裡一緊,原來這是兄長的奏摺。
「青竹莫非不知道,你兄弟長,現是兵部尚書? 」
他去了,宋小姐怎麼辦?還大著肚子,真是讓人操心。
我忙讓人傳個口信給徐府。
爸娘說上次兄長外出。
救了個少年,不知說了些什麼。
回來就失魂落魄,對宋小姐也冷淡了起來。
我心中頓時升起無名火。
那個少年定是安沐陽,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我要去見哥哥,問個明白。
哥哥定了三日後離京。
我跟皇帝軟磨硬泡要去送一送。
答應回來給他說個相聲,他欣然應允。
宋小姐也在人群中,由我爹娘攙扶。
雖是孕婦,一張小臉卻下巴尖尖。
目光死死盯著兄長的背,淚水打著轉,卻不像以往流出來。
「皖眉,你身體可好。」
我掏出帕子,給她擦拭快要溢出來的眼淚。
她的睫毛濕漉漉的,刮著我的指腹。
「你怪兄長嗎?」我忍不住問她。
“不怪,為國盡忠,男兒本色。」
她說完這句,眼裡又蓄滿了淚水。
欸,巴山夜雨漲秋池。
兄長走了,宋小姐像蔫了的嬌花。
也不再去關注吃了什麼東西,雲是什麼形狀。
我想著再去醉仙樓給她買點糯米糕,她最愛吃。
卻看到了安沐陽,他長高了不少,變得棱角分明,可臉還是異樣的白。
他身後是祝硯卿,在和他言辭激烈地說著什麼。
等他們說完,我悄悄跟著安沐陽,攔住了他。
「姐姐?」
我圍著黑紗,看不清面容,他還是一眼認出了我。
他有些欣喜:「姐,我幫你上過香了。」
「你和我兄長說了什麼。」我開門見山。
他一愣,隨即苦澀地笑了笑。
「能說什麼呢,我只不過是看到了你的新嫂嫂大著肚子,一臉天真爛漫。」
「而我懷孕的姊姊上了斷頭台,她的心上人冷眼旁觀罷了。」
我腦中的一條線突然斷裂。
整個人失去了力氣,癱坐在地。
我想到那日告別。
她幸福地依偎在兄長懷裡,朝我招手,眉眼溫柔。
像是明月下的松間山泉,她竟然懷了身孕。
「難道你兄長不該知道,他的第一個孩子,陪母親上了斷頭台嗎? 」
臉頰一片微涼,我竟然流了淚。
我自小極少哭,像一口乾涸的井,只有在雨季才能盛滿淚水。
「嫂嫂。」我呢喃出聲。
安沐陽緩緩走近我:「和我走吧。」
「我帶你走。」
「我帶你走吧。」
他一聲一聲:「我沒有親人了。」
「你做我的親人吧。」
「我不想報仇了,我就想有個姐姐。」
我看著他赤紅的雙眼,忍不住後退。
他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鬆開我的手。
「是啊,你是貴妃,你有親人,你怎麼跟我走。」
我幾乎是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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