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寶,你進來。」
我不知高公彌留之際,為何想見我。
屋內只有我和寒山玉。
高公朝我伸出手來,我跪著上前,用兩隻小手緊緊握住他乾枯的手,惶然道:「阿公……」
他嘴裡喃喃,我聽得真切,說的是「稚子何翠」。
「孩子,留在寒家,守著寒山玉,你欠寒家的,要還啊……」
他說完這些,已然撐不住了,但仍不願閉眼,目光渙散著看向寒山玉,翕動嘴唇。
寒山玉靜靜地看著他,彷彿知道他心中所想,低笑了一聲:「祖父放心,孫兒在,寒家便在,嶺南道絕非設朝廷珠場。」
病榻上的老人,似是應該滿意了,他眼角有淚滑落,拼盡最後一口氣,又顫巍巍朝他伸出手來。
寒山玉一怔,他蹙眉上前,終是握住了他的手。
「我原諒您了,您安心去吧。」
隆冬,嶺南道下了一場雪。
寒山玉成為寒家新的家主,人稱寒山君。
那年我七歲,還不知道高公的過世,對寒家和嶺南道來說意味著看什麼。
寒山玉所需面對的局勢,有多複雜。
我只知道,他一身狐歐氅衣,在蒼茫大雪之中遇世獨立,不染塵埃。
他站在院中,眉眼清冷且堅定,從無畏懼。
那時我看著他,突然想著要撐起一把傘來,為他遮擋濕天風雪。
可我太小了,即便有傘,也撐不過他的頭頂。
於是我看看他發間落雪,看看他身邊那低垂看眼睫的少女,在一旁默默撐起油紙傘來。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嘉娘。
她是個啞巴,同寒山玉一般大,是他的貼身侍女。
高公出殯那日,我還第一次見到了寒錚。
寒家的四爺,高公養子。
我原以為,他年紀應該很大,卻沒想到那麼年輕。
寒錚率領一隊人馬從京中回來的時候,高公的棺槨已經抬出了門,送葬隊伍正走在街上,百姓沿街跪拜,失聲痛哭。
那身看銀甲的男子,生得劍眉星目,鼻樑挺拔。
他當街下馬,脫衣服,裹孝服,對看柏材猛磕頭,痛哭道:「父親!我來遲
了!」
大雪紛飛,我看見寒山玉朝他揖禮,道了句:「四叔節哀。」
那一年,高公已逝。
我被遺忘在寒家,成為一個無人問津的小孩。
寒山玉所在的宗正堂,守衛森嚴,又與濤瀾館相距甚遠,身為家主他總是很忙,早將我拋之腦後了。
寒家在嶺南道有大小珠場幾百處,他們不僅有自己的採珠隊伍,還管看朱崖海一帶所有的漁村和珠民。
是以寒錚送貢品上京,回來後又匆匆離府。
阿莘說寒府的規矩很嚴,讓我不要離開濤瀾館。
她是個話不多的人,也知道我很悶,讓人在院子裡搭了個鞦韆給我。
於是她忙的時候,我就一個人坐在鞦韆上,蕩來盪去。
起初的興致後,我開始日日趴在窗台,看庭院裡的花謝了又開。
一年後,我也變得沉默寡言,不愛說話了。
我想家了,想我阿爹。
他一直沒來接我,我盼著見到他,問他還能不能帶我回朱屋海。
我還想問他,我們究竟欠了寒家甚麼?
我想念家中的那艘破船,想念朱庫海的風,我的族人,和無邊無際的海。
我同阿爹出海採珠的時候,船在浪上起伏,海風呼嘯看著將我的頭髮和衣裳吹起。
我們衣衫襤褸,皮膚黝黑,日子過得辛苦,但站在船上乘風破浪,自由自在。
等啊盼啊,我八歲了,摻了珍珠粉的香膏抹完好幾罐,阿爹還是沒有來。
我後來不想日日趴在窗台了,問阿葬能不能去濤瀾館外的儀門旁坐看。
大概是我向來乖巧,阿莘叮囑了句不要亂跑,然後同意了。
於是閒暇時,我開始托腮坐在儀門旁的走道,期盼有一天能看到阿爹的身影。
二月仲春,杏樹開了花,我依舊沒有等到阿爹。
但是我等來了寒錚。
時隔一年再次歸家的寒四爺,無意中路過走道,看到了坐在儀門旁的我。
身形高大的男人,仍是那張劍眉星目的臉,他腳步低鍶看朝我走來時,手中還握看一把劍。
春日暖陽從他肩頭透過,他笑容晃眼,「哪來的小孩,你叫什麼?」
我看看他,老實回答:「胡阿寶。」
寒錚的笑凝結在嘴角,他問我道:「你爸叫什麼?」
「胡大。」
話說出口,我已經意識到了不對,他面色一沉,二話不說將我從地上拎起,挾在手臂下,轉身就走。
「阿莘!阿莘!」
我整個人被他橫看,頭朝看濤瀾館的方向喊。
果然,未等他走遠,阿莘追了上來,她跪在地上攔他:「四爺,您要帶寶兒小姐去哪裡…」
話未說完,寒錚給了她一腳。
他臂力大,人很兇,我看到阿瑩被踹倒在地,半天沒爬起來,頓時不再吭聲了。
然後他一路帶我到了距離很遠的寒府東後宅。
那是一處隔開的大宅子,地方偏僻,裡面有一棟很高的樓。
推門而入時,院中站了不少人,他們個個驍勇,身形矯健,正腳綁沙袋,練習看赤手空拳的搏擊。
寒錚挾著我,徑直穿過他們,進了那棟高樓正堂。
院中的男人們停下訓練,跟著圍了過來。
屋內有個留著山羊胡的瘦老頭,正悠然地喝茶,見他冷著臉進來,立刻站了起來。
「哎呦,四爺您來了,怎麼這麼氣。」
寒錚拎看我後背的衣裳,朝他一丟。
「明日去採珠場,把她帶上。」
瘦老頭又哎呦一聲:「別開玩笑了,這是個孩子,還是女娃。」
「是胡大的孩子。」
寒錚聲音陰沉,那瘦老頭一愣,門外圍觀的男人們很奇怪,他們打看手勢交流,最後望向我的眼神,個個都變了。
瘦老頭拉過寒錚,壓低聲音道:「老爺不是說等她長大給公子做媳婦嗎?四爺不可亂來。」
「病重時說的話,豈能當莫,你見過這樣還債的?」
「可是,公子他沒說什麼……」
「他們是以德報怨的聖人,我不是。」
寒錚冷笑一聲,面容憎惡,我抬頭看他,也不知哪來的勇氣,拉了下他的袍衫,
「煩請告知,我阿爹究竟欠了寒家甚麼?」
我與他四目相對,神情惶然,一旁的瘦老頭嘆息一聲。
寒錚半蹲下身子,用粗糯的大手,撫上我的脖子:「你阿爹欠了寒家一條命。」
我目瞪口呆,不肯相信:「他殺人了?」
「不,他拿了不屬於他的東西。」
「什麼東西?」
「赤珠。」
「赤珠?不可能,世上根本沒有赤珠。」
「你阿爸告訴你的?」
「是。」
「他在騙你,傻孩子,朱莊海下的那片珠池,千百年來只有我們寒家撈過那顆珠子,知道當時死了多少人嗎?前赴後繼三千餘人,他們是寒家精心培養出來的
勇士,甘願為寒家和整個嶺南道豁出命去,結果那顆珠子卻落在了你阿爹手裡,被他據為己有。」
寒錚的手微微用力,掐著我的脖子:「真該死。」
我有些喘不過氣,抓住他的手腕,艱難道:『我去找阿爹,讓他把珠子還你們。」
「來不及了,那顆珠子已經沒了。」
寒錚眼睛瞇起,在這一刻,我相信他是真的動了殺意。
我呼吸困難,那瘦老頭趕上前,焦急地勸他:「殺了她沒用,孩子什麼都不知道,她是無辜的。」
我眼前開始模糊的時候,寒錚鬆開了手。
然後未等我緩過來,他又一把抓住我的衣領,在室內的博古架上東翻西找,取出一長匣來。
瘦老頭見狀慌了:「四爺,此事應當先讓公子知曉,他是家主,女娃又是他的童養媳…」
寒錚根本不理會他,將我按壓在桌子上,耳朵朝上。
他從長匣裡取出兩根半尺長的銀針,冷聲道:「父憤子償,天經地義,你來替你阿爹贖罪,為寡家再採一顆珠子來。」
我老實地趴看,不曾經反抗。
我知道他在做什麼,嶺南道最卓絕的採珠人,為了方便下潛深海,自幼便會將耳膜刺破,成為一個聾子。
這在以往的查民之中,是很常見的事。
那群圍在門外用手勢交流的男人們,皆是寒家精心培養出的採珠人。
寒錚要我為天父贖罪,我沒有反抗,無聲地應了。
銀針扎入我的耳朵,周圍好像突然就安靜了,刺痛的耳鳴聲中,我痛得冷汗淋淋,一瞬間似乎產生了幻覺,看到了寒山玉的身影。
正值春日,他穿了一身玄色雲緞袍,橫斕織金,有倜儻之貌,氣勢懾人。
我隱約看見他清冷的眸光斂緊,薄唇微抿,神情怒不可遏。
我聽不到了,我耳朵很痛,眼前開始虛晃。
4
那日果真是寒山玉來了。
來得不早不晚,我左耳膜被刺破,成了半個聾子。
他將我抱起離開的時候,我的耳朵還在流血。
寒山玉身上真好聞,我抓住他的衣衫,依偎在他懷裡的時候,聞到了夜息香似的辛涼。
後來我一直住在他的宗正堂。
寒錚有近五年的時間沒再回來,據說是寒山玉下了命令,不准他回府。
宗正堂裡有嘉娘,她是個性情溫柔的女子,會為我煎藥熬湯。
我耳朵不再痛的時候,寒山玉有日問我:「阿寶,你要不要回朱座海?」
他的眼睛還是那麼漂亮,褐色瞳仁彷彿蒙著一層光華。
我看著他認真的神情,鄭重地點了點頭。
於是那年三月,寒家安排了一輛馬車,送我跟慶伯一起回了朱崖海。
慶伯是曾經侍奉高公的那位佝僂老僕,他那時已經六十五歲的高齡了。
我在回去的路上得知,他居然也是藍民身份。
他說他侍奉了高公一輩子,寒山君許他在寒家養老,但他心心念念,還是想回焉民的舟船上。
葉落歸根,人葬故土,方是心安之處。
他還跟我說,嶺南道多瘴氣,自古為蠻荒之地,海邊約莫有十萬置民。
在他很小的時候,大家還是雙隸出身,是命如草芥的賤民,終生不准下船。
青州一代,以珠易米,但從前卻連米麵也吃不上。
寒家開設珠場,收購珍珠,與京中商人交易,定額上供朝廷,在如今時常被人詬病,說他們在嶺南勢大。
但其實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祖輩幾代的努力,才有瞭如今嶺南的這番局面。
珍珠依舊價低,但至少置民吃得上稻米,不用被迫採珠喪命。
嶺南需要寒家的勢力,需要他們賺得盆滿缽滿。
慶伯說了很多,最後他問我,還會不會回到寒家?
我回答道:「我要見阿爹一面。」
七歲前,我與阿爹生活在朱崖海的舟船上,我們是這世上極度渺小的人,捕魚採珠,維持生計。
忽有一日,他說要帶我去個地方,神情慌張。
我揉著眼睛問他:「阿爹,我們要去哪裡?」
他說:「你要聽阿爹的話,什麼都不要問,此事與你無關,」
後來他離開寒家,我追到巷子口,他承諾一定會回來,接我回朱崖海。
我等啊等,盼啊盼,最後我自己回了朱崖海找他。
可是他死了。
族人們告訴我,他不要命似地,非要去礁石下的深海珠池採珠。
沒人願意跟他一起,他是自己去的。
那艘破船在海上漂了三日,最後被族人發現,他們拉繩上來的時候,繩子那段只剩了些泡得發白的碎肉。
我後來時常在想,如果那日我不曾追到巷子口,他不曾承諾會帶我回朱崖海,是不是往後的餘生,他仍是生活在舟船上的普通人。
不,他注定不可能成為一個普通人。
他幼時沒了爹娘,一個人生活在舟船上,靠族人們接濟長大。
他水性好,年輕時皮膚黝黑,五官端正,是個俊朗的少年。
少年有個青梅竹馬的姑娘,她愛笑,眼睛彎彎,神采飛揚。
她不嫌他的船破,不顧爹娘阻攔,執意嫁給他。
後來他們一起織網捕魚,下海採珠,勇敢生存於風浪之中。
幾年後,那姑娘有了身孕,他們即將迎來一個孩子。
可是上天沒有眷顧他,那夜雷聲轟鳴,海面掀起狂風。
姑娘遭遇難產,奄奄一息。
族裡接生的老婦人告訴他,不成不成,沒救了,然後匆匆離開。
他萬念俱灰,看著妻子逐漸發青的臉,想起了一個傳聞。
人死青頭臉腫,寓意苦不堪言,來生也會受苦極重。
他痛不欲生,不能接受,也不願苟活,抱著必死的決心,决定去朱廬海的那片珠池下,尋找那顆可以使人起死回生的赤珠。
人人都道那是假的,南朝皇帝建立媚川,死了那麼多珠民,也沒見撈出什麼赤珠。
但他管不了那麼多,在雷霆暴雨中前去採珠,全身濕透,睜不開眼。
那晚的風浪真大。
海面有呼嘯之聲,似是惡鬼在咆哮。
他沒有潛下水底,因為在他即將下水之時,水面伸出一隻手來。
撈上來的那人,身上有呼吸管,穿著熟牛皮的緊身衣。
他身上的血腥味很重,嘴裡也在源源不斷地湧出血來。
他就要死了,但他將身上的珠簍給了他。
那人說,他是寒家的死士,奉家主之命採珠,所有人都死在了海底,他在同伴的掩護下逃了上來。
「現有赤珠一顆,務必交付高公之手,萬不可為外人道也……」
那珠簍,在雷雨交加的海面泛著詭異的紅色。
他心跳如雷,身子在發抖,感覺像是做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夢。
萬不可為外人道也…
死士已死,在這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人知道赤珠的存在。
他將那顆紅色的珠子揣在了胸口,告訴自己,如果他不曾將這人救上來,赤珠會重新落入海底。
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他紅看眼睛,咬牙回到了舟船上。
然後義無反顧地將那顆珠子放到了妻子的嘴中。
那是他生平見過最詭異的事。
紅色珠子如活物一般,鑽入女人的喉管,在她發青的皮膚下泛著清晰可見的紅
光。
最後那紅光湮滅於她的肚子裡。
已經死去的女人,鼓起的肚皮,開始有起伏的胎動。
可起死回生的赤珠,只能救回一條性命,它選擇了孩子。
最後他嗚咽、手抖、痛哭,剖開妻子的肚子。
那新生兒的存活,令族人稱奇。
他抱著自己的孩子,知道女兒的命是偷來的。
怕被人發現端倪,從此疏遠了族人,連採珠都是獨來獨往。
七年的時間轉瞬即過,女兒乖巧聽話,是他心頭至寶。
可這七年來,他從沒有一天放下心來。
因為誰都知道,嶺南道寒家,七年前高公唯一的孫子和孫女,意外落水,撈上來後性命垂危。
高公不惜以百斛明珠為診金,請了藥王入府,最後只救回了孫子的命。
那名為寒山月的女孩,死在了八歲那年。
阿爹常喚我「傻寶兒」,說來說去,無非是因為我太老實,是個任勞任怨永遠沒脾氣的小孩。
我聽話,懂事,但我並不是真的傻。
我能夠從他們口中尋找姝絲馬跡,拼湊出完整的故事。
我知道阿爹曰曰惶恐,覺得自己虧欠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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