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卻教我識字時的嚴厲,寒山玉平日待我很是縱容,含些許對孩童的寵溺。
他怕冷,坐於屋簷下賞雨時,不僅披了件外抱,侍從還端了個炭爐來。
夜間懸起的一排燈籠,將整個院落照亮。
雨聲淅瀝,珠子似地從屋頂滑落,拍打庭院芭蕉。
我起了幾分玩心,又問他能不能踩水。
寒山玉再次應允。
於是我挽起褲管,歡歡喜喜地跑過去抱柱子,將腳丫伸出屋簷,去踩地上的積水。
隨風落下的雨,涼爽舒適,好不愜意。
後來玩夠了,發現他在炭爐旁剝荔枝,立刻跑過去坐下,托腮看他剝荔枝。
寒山玉的手修長白皙,將整顆荔枝剝地乾淨,圓潤飽滿如明珠。
我的眼睛盯著,一動不動。
他勾起嘴角:「背一首有關荔枝的詩來,便給你吃。」
我苦著一張臉,絞盡腦汁,總算想起他教過的一首一
羅浮山下四時春,蘆橘楊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我背得不熟練,但好歹磕磕巴巴地背出來了,寒山玉勉強滿意,將剝好的荔枝遞給了我。
想吃第二顆時,他又要我背一首有關下雨的詩來。
我噘起了嘴巴:「吃荔枝那麼開心的事,做什麼要背詩?」
「不想背?」
寒山玉挑眉看我,將原要遞給我的荔枝,放進了自己嘴裡。
他連吃相都那般優雅,慢條斯理,還不忘用帕子擦乾淨了手。
看這架勢是不準備繼續剝了。
我有些急,直接站到了他面前,一本正經道:「我剛想起一首詩來,背給寒君聽最合適。」
「哦?背來聽聽。」
他興隆地看著我,我清了清嗓子,與他四目相對--
風雨淒淒,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端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庭院雨打芭蕉,風吹動屋簷下的一排燈籠,映在寒山玉無瑕的臉頰上,他嘴角仍舊噙著笑,但聲音十分平靜:「我未曾教過你這些。」
「寒君教我識字,讓我多看書,這是我自己學來的。」
我神情不無得意:「阿瑩說待我及笄,便可嫁與寒君為婦,我喜歡寒君,盼蓍早點嫁你。」
七歲入府,我對童養媳不甚理解,只知那少年有驚鴻之貌,令我目瞪口呆。
八歲後,我在他身邊長大,他說他是我未來夫澱,不是長輩。
我問阿瑩夫祇意味看什麼?
阿莘說就是要相守一輩子的人,活時同裘,死時同穴。
我又問阿玘:「你有夫君嗎?」
阿莘道:「寶兒小姐,我有的,只是我先生早亡了,我現在寒府當僕婦,老了做不動的時候,還會回去跟他埋在一起。」
世間聚散不由你我,相守本就難乎其難。
這是阿玘告訴我的道理,也是我自幼悟出來的道理。
我注定要和寒山玉永遠在一起,死後埋一座墳。
那我將守護他,珍惜他,永遠永遠。
那是我第一次將心意說給他聽。
但他只是摸了我的頭,神情平靜:「太晚了,乖,去睡覺了。」
7
身為寒家家主,每年這個時候寒山玉會親自動手,前往長沙嶼最大的採珠場。
长沙屿在朱廬海以南,搭船需兩天方可抵達。
出發那日,亦是寒家一年中陣仗最大的那日,
十艘大船,八千餘人的隊伍,於海上行駛,護衛著中間那艘海鶻。
海鶻是我看過最神奇的船,驚濤駭浪之中,它從無傾側,一路平穩航行。
牛皮牆的船艙,加搭半人高的女牆,置留可以用作攻擊的弩廊艦孔。
寒山玉所在之處,總是守衛重重,異常嚴謹。
這是我第一次隨他去長沙嶼的採珠場。
以往他總說島上風浪大,海祭沒什麼好看,我年齡尚小,不適合那種場合。
幾乎每一年,他都會拒絕帶我前去。
直到我十二歲,可憐巴巴地求了他許久,他才最終應允。
我從未坐過這樣高大巍峨的船,也從未見過這樣海面行駛的陣仗,一路新奇又開心,沒事就跑到甲板上眺望。
寒山玉倒是很少出船艙。
元月裡,海有風浪,當真是挺冷的。
我在甲板上吹夠了風,覺得冷了,便會回到船艙,喝一喝嘉娘煮好的熱茶。
寒山玉看起來永遠是神色疏離的模樣,他在燃著炭爐的船艙,穿狐腴櫞衣,握拿一卷書,頭也不抬地叮嚀道:「莫要亂跑,當心掉入海裡。」
我揚著臉,有些得意地對他笑:「掉不到海裡,我會氫水呢。」
下一瞬,他手中的書卷敲打在我頭上:「頂嘴,就算你會氫水,無人相救也難以生還。」
我被他打了下,剛想告訴他我是不會淹死的,但最終什麼也沒有說,只悻悻道:「哦,知道了。」
嘉娘在一旁笑,往我面前的杯子裡,添加了熱茶。
寒山玉抬眸看我,不經意地勾起嘴角:「去練字吧。」
嗚呼哀哉,即便是在船上,他還不忘盯著我練字,我認命地嘆了口氣。
我原以為的海祭,是如我們藍民那般擺上祭品,看海磕頭跪拜,也就作罷。
沒想到長沙嶼的海祭,是在島嶼大船上舉行,如此的驚心動魄。
幾年沒見的寒四爺,率領眾多守衛,也在其中。
島上漁民,珠民,幾乎全都在場。
擊鼓聲震耳欲聾,儀式海神,先要焚香,燒化疏牒,為「行文書」。
行完文書要酬遊魂,將活的牲口殘忍地推入海中,看它們被風浪捲入海底。
我總算明白寒山玉為何說海祭場面,不適宜孩童了。
那些牛羊的叫聲,在一瞬間甚至蓋過了擊鼓聲,悲慘至極。
嘉娘摀住了我的眼睛。
她同寒山玉一樣,總是將我當孩童,下意識想要護著。
我雖然震驚,但倒也沒有太過害怕。
因為我曾聽阿爹和族人們說過,嶺南道最早之前的海祭,是人殉。
而且用的大都是疍民出身的奴隸。
以牲口來酬遊魂,代替人殉,已然是給了我們一條活路。
長沙嶼海祭的最後一步,是立「太平坊」,
所謂的太平坊,是一面沉重的棺材板,冠以太平之名,是希望每位出海的漁民,都能平安歸來,有入土為安的最終歸宿。
一切結束後,寒山玉會率領眾人,朝大海行叩拜之禮。
寒家家主,所到之處防守森嚴,現場還有寒四爺坐鎮,以往從未發生過意外。
可那日折返之時,人群之中一陣躁動,夾雜著罵罵咧咧的喊叫聲,像有人打了起來。
眾人的注意力被短暫地轉移,一站在邊上的漁民,突然趁守衛不備,抽出長刀衝向寒山玉!
事情發生得極快,那人又好似會功夫,寒錚反應過來之前,距離寒山玉最近的我,嚇得失聲大叫,下意識地護在了他身前。
耳邊是一聲急促的喊聲:「阿寶!」
那一瞬間,生死擦肩而過,我瞪著大大的眼睛,看到揮刀而來的人,長刀距離我的頭只有咫尺。
然後他的血濺到了我的臉上。
在他身後,是一臉怒火的寒錚。
現場很快就被控制住,活捉了三人,壓跪在寒山玉面前。
彼時寒山玉正將我擁在懷中,護在他的大筆裡。
我嚇傻了般一動不動。
他的眼睛很紅,為我拭去臉上的血,面色分明陰冷至極,聲音卻輕柔地呼喚著我的名字。
「阿寶,沒事了,別怕。」
事件當場調查清楚,率人行刺寒山玉的,是自京中發配到嶺南道的成王世子劉郗。
那穿著粗布衣的男子,已經毫無貴氣,脖子上架著刀,被寒錚踩在腳下,動彈不得.
他憤恨地盯著寒山玉,不住辱罵:「畜生!自你祖父去後,你助紂為虐,與徐閹作僥倖,不得好死! 」
那年我十二歲,早已不是無知孩童。
我知道那很遠的京中皇城,皇帝身邊最得臉的太監,名徐喜,人稱徐幹歲。
皇帝九歲登基,如今已然二十有一,但行事愈發荒誕,昏庸無道。
老成王曾是先帝的託孤之臣,與一干人等竭力輔佐於他,但最終無法阻止奸臣與宦官的層出不窮。
終於,四年前他被告發了謀逆的罪名,死在牢獄之中。
王府女眷沒入宮中為奴,如成王世子這般的男兒,被髮配到了嶺南道。
嶺南道多山林,世子被驅趕至長沙嶼,與島上漁民無異,捕魚度日,在海淺灘平處整天勞動,以耙取珠,換取食物。
這樣的日子,在嶺南道的漁民眼中天經地義,大家生來如此,不以為意。
可對他們來說,難以忍受,認定這是苦難,是罪惡,是生不如死的刑罰。
尤其是當世子聽聞,寒家家主寒山君,對京中的徐千歲頗多敬重,私底下獻給他的奇珍異寶,比給皇帝的頁品還要精緻。
傳聞徐千歲府上,有顆擋珠,正是寒山君所贈。
有了那顆琺珠,晚上無須點燃燈燭,百步之內,地上的頭髮都看得清楚。
這樣的寶物,被一闕人私藏。
不僅如此,寒山君對那徐聞有求必應,心甘情願地當了他千里之外的一隻狗。
而誣陷老成王謀逆,害得王府家破人亡的,正是徐鬮。
成王世子流放嶺南道,殺不了徐閣,但他藉著海祭的機會,想殺了徐閹的狗。
他的憎恨那般明顯,恨不能將寒山玉生吞活剝。
寒山玉高高在上地看著他,竟然笑了。
我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眸光輕蔑、憐憫,還含看若有若無的嘲諷。
他嘖了一聲:「世子流放我嶺南道,不改驍勇,著實令人欽佩。
「我很敬重你父親,幼時常聽祖父提起,知他一心為民,忠貞不二,是剛正不阿的好官。」
寒山玉目光望著成王世子,話鋒一轉,輕笑道:「但那又怎樣,他連自己都護不住,又如何護得了我嶺南道?
「老王爺活著的時候,可護京中百姓,為天下萬民立命,然皇帝想要重建媚川,廢除珠患狀的時候,除卻死諫,你們又有什麼辦法?
「不要嶺南道的珍珠,不要寒家任何好處,克己奉公,正氣凜然,著實令人神色動容,但世子莫忘,最後令皇帝打消那個念頭的,是一個太監。
「且不管他在京中如何隻手遮天,誣陷忠良,常言十里不同風,千里不同文,嶺南道被你們稱為蠻荒之地,瘴氣毒蟲遍地,為流放犯人之所,你只在這裡待了三年,便受不住了,但想過我祖祖輩輩生活在此的百姓和漁民,該怎麼活?」
寒山玉字字珠璣,問問那成王世子。
世子目眥欲裂,仍在謾罵:「少拿百姓做藉口,你與那閹人一丘之貉,獨享錦衣玉食,卻壓低珍珠價格,讓珠民為你們下海採珠,滿嘴仁義道德,你何曾在意他們死活?」
〔我寒家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何須告之於你,世子既看到了自己想看的,那便就此作罷,凡所發生必有利於我,這點道理都不明白,當真該死。」
8
長沙嶼的刺殺過後,寒府的守衛比從前更加森嚴了。
我在寒山玉身邊五年,一貫認為他只是看起來疏離,待人嚴厲,其實骨子裡很是慈悲。
他在我心裡是個溫柔之人。
但那日離開長沙嶼時,寒錚問他如何處理成王世子?
彼時我們正準備離島,寒山玉目不斜視地盯著前路,只說了一個字--殺。
寒錚猶豫了一瞬,對他道:「他是成王府的世子,老王爺已經不在了……」
「我竟不知四叔如此仁善,你難道看不出,他在煽動長沙嶼的島民,為我寒家埋禍端嗎?」
寒山玉回頭,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正因他是成王世子,有此言論,才更加該殺。」
寒錚沒再說話,想來他也知道,以劉都言語間對寒家的憎惡,若他活看,很難保證未來不再生事。
世上最老實的人,只有死人。
想明白之後,他嘆息一聲,握緊了手中的劍,轉身離開。
寒山玉看著他的背影,冷笑:「莽夫之勇,頭腦簡單,寒家如何能交給他。」
說這話時,他面色陰寒,不無失望。
我傻傻地看看他,突然意識到,其實我不曾了解他。
十五歲他已經成了寒家的家主,高公死後,不費一兵一卒,他仍能管控看嶺南道的大小珠場,不給京中插手的機會,又豈是尋常人可以做到。
真正的寒山玉,心機很深,他溫柔也無情,慈悲卻殘忍。
可是面上一閃而過的陰沉過後,他轉身看我,眸光很快又變得溫和,掌心輕揉了我的臉。
「小傻子,今後再有這種事發生,不可衝到我前面,寒家的護衛若守不住我,是他們的無能。」
我應是被嚇到了。
返程之時,船在海面行駛,我已經沒了來時的雀躍,還神情快快地吐了一場,
嘉娘有些憂愁,知我吃不下東西,親自去了底艙廚房,以參茸熬湯。
晚些時候,燈燭搖曳,我睡得迷迷糊糊,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睜開眼睛,正是寒山玉。
他端坐於榻前,手中拿著一碗參湯,眸光含笑地看看我:「還難受嗎,喝點參湯
再睡,」
祂親自來餵,怕燙到我,會一匙先放到嘴邊,仔細吹涼。
餵了小半碗參湯,寒山玉伸出手來,用一方帕子擦拭我額上的汗。
後半夜他一直守著我,直到我又躺下,還不曾察覺地握著他的手。
「寒君,我知道你是好人,成王世子也是好人。」
「嗯?」
「若非萬不得已,你不會下令殺他。」我聲音有些啞。
寒山玉笑了,他摸了摸我的頭,眼神溫柔:「阿寶,殺死他的,是他的父親,與我何干?」
「怎說是老王爺?」我茫然不解。
「成王受先帝之託輔佐幼主,察覺此兒並非明君,仍給了他羽翼豐滿的機會,」
寒山玉輕笑:「我將真金白銀送他府上,欲獻上全部家當,若他想反,完全可以早做打算。
「可笑愚忠之人,蠢不可言,直到最後竟還試圖以死明諫,成工府一脈,早就死於他手,怪不得旁人」
“人性,無所不在枷鎖之內,若連掙脫之意都沒有,那便要接受挫敗,任人宰
折扣。」
寒山玉總能輕描淡寫地告訴我一些道理。
他說徐幹歲是怎樣的人,他並不在意,山高路遠,嶺南道管不了京中之事。
貪婪之人,總比不貪的好對付。
大船在海上行駛,我握著寒山玉的手,後來睡得昏昏沉沉。
回到寒府之後,日子又如從前那般平淡。
阿蘋守著我們的小院子,盛惠我不小心睡在樹下的椅子上,她會坐在一旁,仔細地為我搧風。
我閒暇時依舊喜歡找嘉娘,同她一起用竹竿撲蟬,春日採花做燕脂。
我已經是個愛美的女孩了,喜歡穿阿蘋裁制的新衣裳,把嘉娘做的燕脂塗在臉上。
我變得很愛笑,嘰嘰喳喳,總是有很多話說。
秋分時節,嘉娘要釀桂花酒。
那年輕侍衛送來山泉水時,我會好奇地問他:「是羅浮山的泉水嗎?
「你是自己去山裡的嗎?山林可有瘴氣和毒蟲?你遇過嗎?危險不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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