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酒喝多的時候,會揉我的腦袋,靠看我的小身板,嗚嗚嗚哭,他邊哭邊說:「我寶兒也是阿蘿的心頭肉,都是一樣的孩子,憑什麼不能寶兒活。」
沒有秘密會永遠被埋藏。
當年那位為我接生的阿婆,每次見了我,都要跟族人們感慨一番,說我能活著,簡直是神仙顯靈。
阿爹錯了,他以為世上永遠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他拿了寒家的珠子,可是寒家又豈是一般人家。
嶺南道最卓絕的採珠人,經驗最老道的採珠人,現今只存在於寒家。
他們為寡家出生入死,是最忠貞的勇士,如阿爹撈上來的那人,他臨死前都沒想過要用那顆珠子來救自己的性命。
三千多人,最精銳的隊伍,籌謀多年,不知吸取了多少血的教訓,拼死也要採那顆珠子,怎會沒有在海面接應的人。
在我上歲那年,他們終於向生虎海的漁民打聽了胡大這個人。
高公是個德高望重之人,對晉民一向有慈悲心腸。
但寒家採珠場的那些死士不是,寒四爺也不是。
他們有雷霆手段,見慣了生死,還有冷硬心腸。
阿爹怕了,他自己死不足惜,卻怕閨女落在他們手裡。
他能想到唯一的辦法,就是帶我去見高公,親自向祂請罪。
後來他做到了。
高公讓我留在寒家,成為寒山玉的童養媳。
分別之時,我用手捧著他的臉,說我在這裡等你,阿爹早點來。
他眼淚瞬間落下,彷彿又回到了七年前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
我的阿爹,又成了那個痛不欲生,不願與女兒分離的男人。
他回到朱莊海後,心心念念著要還給寒家一顆珠子,換回他的傻寶兒。
所以他義無反顧地去了那片珠池,再也沒有回來。
族人發現那艘船的時間,正是高公出殯之日。
我在寒府等啊等,盼啊盼。
卻原來他早在一年前,就已經死了。
春日里,杏樹開了花,可是我的阿爹,永遠不會去寒家接我了。
高公吐血而亡那日,說他該罰。
他所得到的懲罰,是屍骨無存。
我看著同阿爹生活過的船,那是我自幼長大的地方,如今狹窄的船艙,蒙塵的家具,陶陶罐罐,堆放得亂七八糟。
陽光斜射進來一縷,光線茫茫,這裡分明那麼熟悉,卻恍如隔世一般。
慶伯說,寒山君自幼身體不好,有不足之症,高公竭盡一切所能,只為讓他活下去。
發現赤珠有存在的痕跡,哪怕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寒家仍堅持去搜尋它,不惜搭上了三千多人的性命。
他問我:「你可知這是因為什麼?」
我呆愣愣地看看他,嘴唇嘴動:「寒家不能沒有他,」
慶伯摸了摸我的頭:「好孩子,是嶺南道不能沒有他。」
養子終究是養子,京中不認。
高公去後,若無寡山君,當初以《珠思狀》結下的契約,當可作廢。
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陽謀。
5
我回去了寒家。
創成堂內,寒山玉看到我時,神情詧異。
我跪在他面前,取下了自幼攜帶在身上的一個小布袋。
那裡面有一顆嫖硨珠。
阿爹從前是十分寵我的,嫖硐珠在寒家看來是不名貴的珠子,但在我們眼中,它可以換取五斗米來,夠我和阿爹吃兩個月,
那是阿爹採到過的最好看的珠子。
它真的很漂亮,圓潤一顆,泛著潔白的瑩光。
因為我喜歡得緊,阿爹當年沒捨得拿去易米,他縫了個歪歪扭扭的小布袋,放在裡面,讓我日日帶著,當做保平安的珠子。
海邊漁民世代採珠,以珠易米,他們堅信珍珠是樣瑞之物,可以帶給人福澤。
這顆珠子我帶了三年。
如今我高舉雙手,將它獻給寒山玉。
我對他道:「阿爹不在了,從今往後,阿寶會留在寒家,永遠守護寒山君。」這將會是個八歲孩童,此生最鄭重的承諾。
我誠懇地看他,惶惶不安,一動不動。
寒山玉緩緩朝我走來。
他冷清的眼睛,憐憫地俯視看我。
最後他半蹲在我面前,伸出一隻手來,撫上我已經聾了的左耳。
暖春時節,他的手好涼,放在我的耳朵上,引得我打了個意戰。
我與他對視,如那年在高公屋內的插屏處。
寒山玉輕聲道:「這顆珠子,我收下了。」
我名胡阿寶,出生於衝民,卻是嶺南道寒家家主的童養媳。
寒山君豐姿綽約,待人疏淡,眸光望向我時,會泛起層層笑意。
我住在宗正堂西側的一個小院子,身邊依舊只有一個阿瑩。
但我已經不會孤單了,因為我每天都可以見到很多人,做很多事。
每日辰時,不用阿莘提醒,我期盼看去跟寒山玉磕頭問安。
有時去得早了,他方才醒來。
屏風內,嘉娘在服侍他穿衣,我跪坐在地,仰頭認真地看那道身影。
意山玉的聲音適時傳來,他笑道:「阿寶,你不用日日來給我請安,也不必日日磕頭,我是你未來夫澱,不是長輩。」
倘若是後來及笄後的胡阿寶,聽到他這番話定然是要心跳如雷,紅了臉頰的。
然而我當時只是個孩童,對於夫君二字還沒有太多領悟。
我認他是家主,所以每次答應了,還是日日如此。
他相當無奈,後來習慣走到我面前,伸出一隻手將我拉起,一邊說我莫不是個傻子,一邊哄小孩似地問我,可曾用過朝食了?想吃什麼?
我從前是用過朝食後才來找他的,此後開始空看肚子過來,等他一起吃。
我有素來是不挑食的,吃什麼都很歡喜,唯獨最怕喝那一碗酪漿。
酪漿其實是很珍貴的食物,但它是用羊奶製成,我總覺騰味很重,有股腥氣。
我不愛喝,起初寒山玉也不勉強。
他不似阿蘋,哄著騙著也要我喝下幾口。
但他後來不如阿瑩,待我嚴厲時,會用酪漿做罰,讓我連喝三碗。
這種情況多發生在他教我識字時,
我不喜歡識字,總將千字抄寫得別彆扭扭,他看出我沒有用心,便會眉頭蹙起,命人端酪漿過來。
寒山玉冷起臉來,是十分嚇人的。
他甚至不用開口,我便已經乖乖地端起酪漿,大口往下灌。
三碗過後,我作勢要嘔,看到他投過來的眼神,又吞了下去。
炎夏午後,寒山玉倚在席上小憩,我在一旁老實抄字,嘉娘安靜地跪坐看,幫我研墨。
蟬鳴鼓譟,綠蔭幽涼,浮動的細碎光暈,映在嘉娘低垂的臉頰上。
她悄悄看我練字時,大概會想到我被迫喝酪漿時的慘狀,總忍不住掩唇偷笑。
寒山玉醒來時,會檢查我抄寫的字。
若他心情好了,抑或者很滿意,會俯身下來,順勢握住我的手,教我在紙上寫詩。
綠槐高柳咽新蟬,薰風初入弦。
碧紗窗下水沉煙,棋聲驚晝眠。
微雨過,小荷翻,榴花開欲然。
玉盆纖手釐清泉,瓊珠碎卻圓。
這是他教我的第一首詩,我記在腦子裡,倒背如流。
寒山玉的字似逸虯得水,神韻超逸,很是好看。
他還教我下棋、畫畫、插花,甚至是彈琴。
那些皆不是我的強項,我學得十分痛苦,又不敢反駁,偶爾會小聲地說一句:「學這些沒用。」
寒山玉挑眉看我,嘴角噙看若有若無的笑意:「依你看來,學什麼有用?」
我打量看他的神色,忍不住道:「這些都是閒來無事消遣的東西,可會可不會,寒君為何一定要我學?」
「正因是消遣之物,才要你學。」
寒山玉看著我,眸光在一瞬間又變得冷清:「圍頓於深宅之中,總要生有可戀,人生漫長,用以打發時間的東西自然越多越好,你現在不必喜歡,但至少學會之後,將來不至於日子孤寂。」
「可是,我為何孤寂?」我一臉茫然,聽不懂他的話。
他望向我的神情有些憐憫,伸出手來揉了揉我的腦袋:【終一日,你會明白的,」
這話真是愈發令我困惑了,我有心想問清楚,他卻不曾再解釋。
宗正堂守衛重重,寒山玉身份尊貴,雖極少出門,但也不是常有空見我。
他不在的時候,嘉娘有時會帶我一起玩。
嘉娘很是心靈手巧,她會在春日里採花,以石日春成厚漿,再用細紗過濾取汁,新繅的蠶絲剪成蒸脂缸口的大小,在花汁中完全浸泡,取出曬乾後,就成了好的燕脂。
炎夏我們還用竹竿捕蟬,嘉娘做的黏丸壘在竹竿上,蟬很少有逃脫的。
她還會釀桂花酒,用的是嶺南道的山泉水,以及府中那棵有些年頭的唐桂。
每年秋分,宗正堂裡總有個侍衛,會親自去裝山泉水,送幾壇過來。
嘉娘的桂花酒清新香醇,只供給寒山君。
寒來暑往,我的字逐漸寫得端正,可以勉強跟寒山玉下棋,還能彈完一首完整的琴曲。
阿莘總說我又長高了,需要裁幾件新衣裳。
她還說我變白了,看起來是個明眸皓齒的姑娘家。
我很歡喜,對著屋內的螺鑿銅鏡照來照去,天真地問她:「真的白了嗎?」
阿莘點頭,笑道:「真的白了。」
「有多白?」
「唔,我也說不好有多白,總之白了。」
阿莘一邊說,一邊笑著給我梳頭,她從前總愛為我梳雙螺髻,在我十二歲後,便開始為我羈朝雲髻,然後在髮髻上戴一隻金釵。
那隻金釵很漂亮,上面鑲嵌了好大一顆明珠,是寒山玉送我的金釵之年賀禮。
午睡起床,阿萃為我梳好了頭髮,我迫不及待地去找了他。
亭台水榭,池中荷葉翡翠如盤,蓮花含苞待放,亭亭玉立。
帷幔之中,嘉娘不在亭內,隻寒山玉一人,正支頤席上,閉目養神。
疑心他睡著了,我小心翼翼地跪坐榻前,沒有說話。
他眼睫動了動,未曾睜開,卻喚了我的名字:「阿寶。」
寒山玉聲線一貫疏冷,如他身上辛涼的夜息香般,還染看幾分午後的慵懶。
我連連點頭: 「是我是我,是阿寶。」
他緩緩睜開眼睛,眼底有一閃而過的笑意:「找我何事?」
我彎起眼睛,未曾多想,朝他傻笑:「想念寒君,醒來後便想要看到。」
榻前的矮几上,放著一壺桂花酒。
寒山玉眼瞼垂下,抬手為自己倒了一杯酒。
我這廂喋喋不休,開始自顧自地說許多話,無外乎就是我把他新教的那首詞學會了,以及我乾睡時做了個夢,但醒來就忘了。
最後的重點是,阿莘誇我變白了。
我仰著臉看他,滿懷期待地盼他說些什麼。
因為我始終記得,初到寡家那年,他叫過我「小黑炭」,後來在宗正堂,發覺我不愛喝酪漿,他還好心提醒我,羊乳呃逆,但可增白。
十二歲的小姑娘,早就逐漸生了愛美之心。
寒山玉似笑非笑地看看我,捻看手中的玉盞,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阿寶當真是白了。」
不過一句白了,我心裡美滋滋的,高興地淒上前,說說笑笑,為他斟酒。
嘉娘的桂花酒,聞起來醇香。
我之前從未喝過,一直好奇是什麼味道。
眼下有了機會,當真問起寒山玉來。
他側目看我,眼睫微微揚起: 「想試試?」
我鄭重點頭,期待地看著他。
他只猶豫了一瞬,伸出手來,遞給我一杯。
玉盞裡的酒是琥珀色,有好聞的桂花香。
我先是小心翼翼地抿了小口,嚥下之後,驚奇道:「苦的,但是又很香,還有點刮,比酪好喝。」
寒山玉眼中有笑意。
我仰頭,一口將剩餘的桂花酒喝完,眉頭皺起又舒展,接著意猶未盡地將空杯推給他,一臉期盼。
寒山玉的手覆在空杯上,道了句:「不可。」
不准我再喝,他自己倒是怡然自得,斜倚席上,把玩看杯中酒。
我眼睛盯著他手中的玉盞,不由道:「寒君,我長大了,不是孩童。」
「嗯?」
「可以再喝點一點嗎。」
寒山玉睨了我一眼,不予理會。
我:「方才說錯了,嘉娘的桂花酒不過如此,我不覺得它好喝,除非再讓我嚐一口。」
寒山玉: 「呵。」
我:「我就嚐一口,求求了。」
寒山玉: 「不可。」
我:「咦,荷葉怎麼長到亭子裡來了,還會動,好生奇怪。」
寒山玉: 「……」
6
我初曉酒醉的滋味,只覺整個人暈乎乎的,眼前的寒山玉也虛影重重。
隱約之中,似乎聽到他嘆息一聲。
半夜醒來,人已經在蕙風館的床上了。
惠風館是宗正堂內的書齋,也是寒山玉平日常在的地方。
若忙到天色很晚,他有時會宿在此處。
室內只燃了一盞小燈,光線很暗,垂落的床帳掀開,窗外已然夜深,還有淅瀝的雨聲。
這是我第二次睡在這裡。
上一回還是十歲那年,同樣一個午後,寒山玉與人議事,我在內堂練字。
寫著寫著,直接趴在桌上睡著了。
醒來時人在床上,外面天色已黑,嘉娘早已為我換了寢衣,還拆了頭髮。
阿莘後來告訴我,那日她原是去接了我的,寒山君道我已經睡下了,便不必折騰。
我睡在他的床上時,他晚間會宿在室內耳房,與我隔了一道長長的圍屏。
寒山玉素來不喜太多人伺候,他身邊只有一個嘉娘。
我醉酒醒來時,屋內僅我一人。
赤腳下了地,繞過那道長長的圍屏,我去找了寒山玉。
他果真宿在耳房的床榻上。
還未入秋,他早已穿了,綿錦的里袍,蓋著鏡花綾的薄衾。
我知道他一向怕冷,寒來暑往,時節更迭,手總是涼的。
此刻他的手便放在薄衾之上。
那是一雙極好看的手,十指纖長,白似冷玉。
小燭輕晃,透過青銅燈罩,幽暗不明地映在寒山玉的臉上。
他一動不動,長睫垂下,睡得安詳。
我聞到了滿室的辛涼,夾雜看淡淡的藥味。
他看似身體不好,面上總是白得毫無血色,但我幾乎沒有看過他喝藥。
此刻燭火幽幽,他靜靜地躺著,我揉著眼睛,喚了他一聲:「寒君。」
他沒有醒。
夜深人靜,興許太過應景,我有些怕,不自覺地走上前去,趴在床榻邊,把耳朵貼向他。
薄衾之下,隱約聽到心跳聲時,一隻抬起的手,輕落在我臉上。
掌心微涼,大拇指還輕柔地摩挲了我的臉頰。
我抬起頭,正對上寒山玉睜開的眼睛,他眸光戲謔地看著我,似笑非笑道:
「聽到了,小傻子。」
寒山玉摸了摸我的臉,問我是不是餓了?
我點頭,但同時看了窗外,道:「太晚了,等朝食再吃,」
他笑道:「無妨,外面有人值守,怕你醒來會餓,晚間爐灶一直煨著湯,讓她們送來即可。」
醜時,蕙風館掌了長明燈,一室盡明。
守夜侍女很快就送上飯菜,是茯苓乳鴿湯和兩道我喜歡的小食。
湯蓋揭開,滿屋飄香。
吃飽喝足後,我已然沒了睡意,見外面正在下雨,問寒山玉可不可以在屋簷下小坐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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