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命不該絕。
從此寒山月成了寒山玉。
因為只有剩下的一丸藥給她,她的身體一直不算好。
尤其是近年來,明顯不適。
在府內一門客的獻術下,她需要不定時地取出那顆可以防止屍身不腐的青珠,用以延緩自己逐漸死去的身體,雖然那樣會使她承受青珠鎮屍帶來的痛楚。
寒山月是活人,也是女人。
但她是個注定要死去的女人。
我與她春風一度,身穿小衣,將耳朵貼在她的胸口。
那裡心跳聲怦然,她長髮如瀑地散落,靜靜地看著我,深褐色的眼睛淡雅如霧,依舊美得驚心動魄。
她的手摩挲我的臉,聲音喃喃:「阿寶,對不住你,今後我若不在,你該如何自處。」
我翻身同她躺在一處,緊挨著,貼著她的脖頸。
「是我對不住你,當年阿爹若將赤珠送到寒家,寒山玉就不會死,三丸藥都可以給寒山月,她依舊聰慧堅韌,還能嫁給喜歡的人。」
寒山月笑了,她道:「小傻子,你一點也不了解我,也不了解我祖父。
「當年若有那顆赤珠,便不會有藥王入府,他已然懷疑我會對弟弟下手,不會想到用百斛明珠救我性命。」
「我……不懂,高公德高望重,分明是個好人。」
「對,他是好人,但他不愛我,這世上除了你,沒人愛過我。」
“我不相信,常大人家的公子,與你青梅竹馬,還有婚約來著。」
「常鶴霄啊,幼年時的友誼,算不得愛,而且這麼多年,早就消弭得乾淨了。」
「哼,他心裡肯定還有你,今日才會說出那些話。」
「當年聞知我的死訊,他確實難過了一些時日,後來十七歲成親,如今嬌妻美妾,兒女齊全,你以為他心裡有我?」
寒山月笑了出聲音,戲謔道:「我寧願相信他想傷害我。」
「他想害你?」
「我只是隨口一說,想害我的人多了,不差他一個,阿寶你要記住,人類也,善惡混,在這世上,永遠不要相信任何人。」
「可是,我信寒山月。」
「嗯,傻瓜,你可以相信我。」
我與寒山月的新婚之夜,果然是過得很快樂。
我們彼此坦誠,赤裸著,相擁而眠。
第二日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
而府裡發生了一件極大的事。
嘉娘不見了。
與她一同失蹤的,還有雲州。
雲州便是那個長得眉清目秀,每年秋分時節,會為嘉娘送來山泉水的年輕侍衛。
然而他是潛入寒府的細作。
三個月前,他飛雁傳書,遞了寒家珠場的一些消息出去。
那大雁被射殺下來,寒山月將他逃出地牢,嚴刑拷打,逼問他的來歷。
但誰能想到,他的嘴那麼嚴,寧死不說。
也並非全然不說,他說即便說了也是死路一條,倒不如不說,痛快死去。
威逼利誘,用盡了各種手段,直到他奄奄一息,真的快要死去。
嘉娘為他求情,觸怒了寒山月。
她對我道,自她幼時起,嘉娘便在她身邊服侍了,她們年歲相當,一同長大。
後來寒山月成了寒山玉,高公道孫女已死,將她身邊的人全部驅逐。
唯有嘉娘,本是個買入府內的孤兒,對小姐感情很深,不願離開。
她甚至偷偷去看了寒山月的屍體,被高公發現之後,下令打死。
寒山月哭求,對高公道她身邊總要有人知道她的身份,方便貼身服侍。
於是嘉娘被暗藥灌入喉嚨,破壞聲帶,成了啞巴。
後來的寒山月,在祖父嚴厲的教養下,有了冷硬心腸和好手段。
但嘉娘對她來說,終究是情分不同的。
誰又能料到,如今嘉娘會為了一個雲州,鋌而走險,背叛寒家。
寒山月笑了,她對我道:「看吧阿寶,我說過,在這世上永遠不要相信任何人。」
寒府守衛森嚴,即便是在我們成親的當晚,賓客往來使嘉娘有了機會,但僅憑她一人,是無法將受傷的雲州救出去的。
昨晚的賓客之中,定有前來搭救雲州之人。
寒山月下令,不惜一切代價殺了嘉娘。
她還命人給寒錚傳遞了訊息,讓他親自出馬,哪怕追到京中皇城。
她的眼神很冷,我不敢為嘉娘求情,也知道自己不該求情。
嘉娘是個啞巴,但她還有別的方式,可以將寒府的秘密告訴別人。
我比任何人都難過。
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人陪我用竹竿撲蟬,採花做燕脂,煮好喝的湯。
蟬鳴鼓譟,綠蔭幽涼,浮動的細碎光暈,再也不會映在嘉娘低垂的臉頰上。
她不會再偷笑我,也不會再把我當孩童,護在懷裡。
我原以為,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然而所有人都沒想到,在寒山月下令殺她之時,她又回來了。
她跪在寒山月面前,磕頭,抬頭,淚流滿面。
是的,她愛雲州。
她腹中甚至還有了他的孩子。
她幫他逃了出去,但她又毅然決然地回到了寒家。
寒山月冷笑:「你以為回來了,就不用死?」
嘉娘搖了搖頭,她比劃著告訴寒山月,她什麼都不知道,也什麼都沒說。
她沒有將寒家的任何情況告訴雲州,也不會告訴我們雲州究竟是誰。
因為她真的不知道,也不願知道。
“卡姆蘇”,我不會相信你了。」
寒山月目光憐憫地看著她,勾了勾嘴角:「我說過,除了那個細作,你喜歡任何人我都可以成全,你在救他出去的那刻,就已經背叛了我。」
嘉娘閉上了眼睛,認了命。
她身懷有孕,寒山月並沒有立刻殺她。
她說寒府確實需要一個孩子。
這個孩子需由我生。
此後八個月,我開始裝吐,喜食酸,然後在衣服裡塞枕頭。
八個月後,我驚嚇早產,生下了一個孩子。
寒家家主的女兒--寒令儀。
我以為,寒山月會留下後手,確保我“生出來”的孩子是個男孩。
結果她並無此意,她道:「阿寶,我不是他,寒家的家主,為何一定要是男人?寒山玉的身份,一則是祖父對我的偏見,二則是世人對女子的偏見。
「倘若幼時沒有那場變故,寒山玉和我都活著,以他的能耐,又怎麼可能撐得起寒家,世人以偏見待我,我若同樣以偏見對待令儀,與他們有何區別?
「枷鎖需要打破,我興許沒那個機會,可我希望令儀有。」
世俗壓她,瓦礫塵土悉數而下,她孤身一人,不曾真地站起來。
可是寒令儀可以站起來。
她身邊有寒山月,有胡阿寶,還有嘉娘。
令儀出生後,嘉娘原是要自裁而死的。
我對寒山月道:「嘻嘻,小令儀需要吃奶,我沒有,你有嗎?」
寒山月:「?」
後來在我的請求下,嘉娘成了小令儀的乳母,專門負責帶孩子。
如寒山月所說,她希望寒令儀有打破枷鎖的機會,所以她在竭盡全力,穩定嶺南道的局勢。
京中風雲詭譎,皇帝一直有重建媚川的念頭,這是一個很危險的訊號。
嶺南道兩州節度使,以及地方小官,終歸是朝廷的官員,聽命於朝廷指揮。
雖然一直以來,他們與寒家私交甚好。
寒山月笑了笑,她對我道:「何謂私交?不過是用珍珠送出來的交情,採珠場雖是寒家的,但每年分給他們的好處可不少。」
否則寒家僅憑祖上的封邑,如何在嶺南道勢大。
這世道,局面穩定,大家就是朋友。
事實不利,反手要你性命。
寒山月深諳人性,她一直懷疑,那名叫雲州的細作,飛雁傳書寒家珠場的消息,要嘛是京中之人,要嘛是兩州節度使指派而來。
既然他們對寒家的珠場如此感興趣,寒山月也不藏著掖著,她以宴請的名義,請了廣州節度使吳世昌和邕州節度使常江入府。
常江自開春以來身體不適,應約而來的是他的兩個兒子--常鶴寧與常鶴霄。
寒山月在宴席上與他們商討了一件事,除卻以往祖父所訂下的規矩,她願意以五成的利益,請他們共同照顧嶺南道所有的採珠場,派兵入駐。
此話不僅他們驚訝,連我也被嚇到。
寒家有大小採珠場一百餘處,讓他們派兵入駐,無疑是將珠場交付到了他們手中,再想收回,但就難了。
吳世昌老狐狸一般,問道:「寒山君何故如此?」
寒山月微微一笑,嘆道:「世伯應當知曉,皇上有在嶺南道重建媚川的念頭,常言聖意難測,小侄唯恐家中遭難,此番不過是向世伯求救了。」
她神情坦蕩,聲音誠懇。
吳世昌大笑一聲,他當然明白其中道理,一旦皇上真的重建媚川,嶺南道所有的採珠場都需交出來。
此時寒家的狀況便會變得很微妙,因《珠患狀》的存在,皇上大抵會先找機會對
冷屋,然後名正言順地收回採珠場。
如若兩州節度使派兵入駐,狀況就不同了,採珠場不單單是寒家的採珠場,禍端來臨之際,寒家可全身而退。
吳世昌點頭讚許:「你祖父萬不如你,識時務者,在乎俊傑,賢侄是聰明人,寒家早該如此。」
「世伯見笑,小姪子只想明哲保身。」寒山月朝他揖禮,態度恭敬。
天色已晚,吳世昌喝了一頓好酒,醉後留宿在了寒家。
常鶴寧與常鶴霄兄弟二人,揚言要將此事告知父親,沒有逗留。
常鶴霄臨行之際,回頭深深看了一眼寒山月,眼神眷戀。
當晚我便生了氣,一口咬在寒山月的肩頭,不肯鬆口。
她悶哼一聲,伸出一隻手摸我臉,好笑道:「屈狗的?這種醋都吃?」
我鬆開了嘴,不滿地看著她:「你在說謊,他就是對你別有用心。」
「那又如何,阿寶,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她可真會拿捏我,抬起我的下巴,兩片唇若有若無與我相觸,聲音低啞。
我一整個控制不住,直接將她壓在身下。
寒山月笑了出聲音:「辛苦阿寶。」
秋去冬來,令儀兩歲了。
她被餵得白胖,十分可愛。
會奶聲奶氣地喚我「涼~」,江魚三月“父親”
她的小手肉肉的,手臂如連藕一般。
我和寒山月都很喜歡她,常被她逗笑。
但她明顯更喜歡我,因為我白日抱著她不撒手,小孩子心性,帶她盪鞦韆,舉高,然後我們兩個「咯咯」地一起開心。
她還喜歡嘉娘,因為晚上都足嘉娘哄她睡覺。
彼時兩州節度使的人馬,已經進駐寒家珠場一年有餘。
我初時不知寒山月這樣做的目的,直到寒錚入府。
寒四爺這人,匹夫之勇,頭腦簡單。
但他有一點好處,重情重義,願意和出生入死的兄弟同住長沙嶼,願意與他們並肩作戰,不分你我。
這是男兒之間的血性和膽識,他們互相欣賞。
如當年慶伯所說,寒家開設珠場之後,嶺南道的珍珠依舊價低,但在外面交易的價格可不低。
寒山月曾道,寒家最不缺的就是珍珠和銀錢,所以她喜歡貪婪之人,可以隨意打發。
祖上累積的財富,使得他們後背無憂,以採珠場為掩護,養了一批又一批的私兵。
而如今,兩州節度使的兵,也分散出了部分到珠場。
寒四爺最擅長的,使是籠絡人心。
他後來在長沙嶼娶了個採珠女,與她育有一女,比令儀小了一歲。
我十八歲生辰那日,寒山月問我想要什麼?
我笑嘻嘻地抱著她的脖子,撒嬌:「想要你。」
她眸光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頭髮:「傻瓜,我本來就是你的。」
我又道:「我要你長命百歲,我們永遠在一起。」
「嗯?這個要求有點高,我盡量活久一點。」她笑道。
我不住地點頭,說: 「寒山月,我背詩給你聽好不好?」
「好。」
「脈脈雙含綛小桃,一團瑩軟釀瓊繆…」
「滾。」
「搞錯了,重新來。」
「不聽。」
「哼!就聽!」
12
歲值隆冬,徐闡述老太監突然不再收寒家送的禮了。
這是一個很不好的兆頭。
果然,不久後京中傳來一道聖旨,召嶺南道寒家家主寒山玉, 進京面聖。
明知此去兇險,但是天子詔,她不得不去。
她是二月出發的,由寒錚護送。
我原也要和她在一起,但是寒山月道:「阿寶,他未必會殺我,但倘若你去,我的七分勝算,會變成三分。」
我不解,問她這是何意?
她道:「你若隨我一同入京,遭遇險境,只會使我自亂陣腳,失守方寸。
「小傻子,老實留在寒家,你相信我,我一定會活著回來。」
我該信她的,寒山月多聰明,遇事永遠沉著冷靜。
她也當真信守承諾,一個月後活著回來了。
活著回來的代價是,皇帝宣她覲前,讓她在雪地裡跪了兩個時辰。
寒山月畏寒,她走的時候,穿狐欣筆衣,馬車內壁以牛皮封閉,還置了炭爐。
京中比嶺南道冷多了。
那日太元殿外,下看雪,天寒地凍,她的眼睫凝結成冰。
後來皇帝當著她的面,撕了那張珠思狀。
她跪在地上,凍得僵硬,朝皇帝磕頭:「嶺南道寒家,願遵天子之言,效忠於陛下。」
狗皇帝哈哈大笑,這才沒有殺她。
回到寒家後,她便病了一場,身體每況愈下。
她臉白得像個死人,青珠放入嘴中,已經不會在她皮囊之下,蔓延出一道道的綠色瑩光。
那顆珠子彷彿只剩下鎮屍的功效了。
我很害怕,問她:「寒山月,你不會死的,對吧?」
她道:「對的阿寶,我還不能死。」
她還不能死,因為皇帝已經派了人馬過來,宣旨重建媚川。
隨京中人馬而來的,還有老太監徐閹。
那隻笑面虎,收了寒家多年的好處,如今依舊笑瞇瞇的模樣,對寒山月道:「重建媚川是好事,又不影響寒家的地位,你就是太蠢,死些賤民而已,何必為了他們再三地與皇上作對。」
春日溪谷陰雨天氣,寒山玉仍舊穿看筆衣,她眉眼冷清,一如初見。
玉笄束起的長髮黑如鴉,只是病容太過明顯,唇無顏色。
她對徐閣道:「公公所言極是,京中走了一遭,小人才算看清了局勢,從前是我愚鈍了.」
徐闡述身為當朝第一大太監,深得皇帝器重,但嶺南道多為蠻荒之地,他又已年邁,此次肯親自過來,看實令人費解。
寒山月很快就知道了其中綠由。
她以交付珠場為由,宴請了徐閣以及嶺南道兩州節度使。
邕州節度使常江已病逝半年之久,來的是他長子常鶴寧。
媚川建成之後,珠場的監管軍士會歸朝廷統領,宴席之上除卻寒山月,他們本來都是朝廷的人。
席上舞姬曼妙,音律動聽,徐闡述奉座上賓,備受吹捧。
他很是愜意,告訴寒山月,皇上執意要建媚川,為的正是那傳說中的赤珠。
擋珠青珠可尋,赤珠難覓食,他對皇上忠心耿耿,此番便是為聖上圓夢而來。
寒山月笑了,她很清楚徐閣的虛偽,皇帝不到三十歲,對於建立媚川並不不耐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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