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侍衛長的眉清目秀,名叫雲州。
每年都是他來送水,我對他也算是逐漸熟悉。
只他是個很容易臉紅的人,說不上幾句話,便要忙著離開。
我問嘉娘:「他為何臉紅?我又沒有問他年歲幾何,可有媳婦兒?」
嘉娘被我逗笑了,忍俊不禁。
未時,我常去惠風館的書齋找寒山玉。
寒府內養著幾百門客,常有俠士來也,若他在同人議事,我會靜悄悄地離開。
阿莘和嘉娘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沒人陪我時,我便一個人趴在榻看書。
每每這時,我會無比感激寒山玉。
若非他教我識字,要我認真學,我此生當真會少了許多看話本子的樂趣。
我喜歡各式各樣的話本子,且看完之後,還會興致勃勃地同寒山玉講一遍。
我講狐女報恩,講盧生黃粱一夢,講僧人與士子同宿夜航船。
寒山玉每每聽完,總笑著看我。
寒府裡有趣的話本子不多,反覆就那幾冊,直到被我翻看了多次,便託了府內管事 ,買好看的話木子給我。
管事差去買話本子的僕人不識字,書齋掌櫃說哪幾本好看,他就買哪幾本。
於是後來,我在買來的話本子裡,看到了一本《春燈緣》。
初時覺得驚奇,後來越看越臉紅,心跳如雷,驚嚇不已。
我很快就知道這是一本豔書,有傷風化,應該撕掉。
但我實在好奇,想看完再撕。
怕阿蘋發現,我便藏褥子下,偷偷摸摸地翻。
直到我將書看完,在火盆裡燒掉,都沒被阿玘發現。
這成了我埋藏在心底的秘密,想起便心驚膽戰。
日子便這麼一天天地過去,待我及笄那日,寒山玉還特地為我舉辦了笄禮。
那天很是熱鬧,阿莘將我的頭髮全部盤起,用簪子插住。
我穿看笄禮冠服,繡裾端莊。
府內很多人觀禮,就連寒錚寒四爺也在。
自他把我的左耳膜戳破,導致我成了半個聾子,我一直很怕他。
那年長沙嶼海祭,我在島上看到他,使下意識地躲在了寒山玉身後。
海祭之後,他開始偶爾回來寒府。
來宗正堂時,見過我幾次。
興許是寒山玉叮嚀過他,看到我之後,他會很快地主動走開。
舉辦笄禮前,寒山玉對我道:「四叔說想回來參加你的笄禮,問你願不願意他來,若不願意,他便讓人將禮物送來,若你不想要,我便讓人半路丟掉。」
寒山玉在詢問我的意見。
他對寒錚態度一直很淡,言語間絲毫沒有為他說話的意思。
我八歲時被寒錚戳聾了一隻耳朵,若說沒有怨過他,可能沒人會相信。
但我當真沒有怨過他。
我知道他常在長沙嶼等地方,守衛寒家的珠場,與一群下水採珠的兄弟出生入死,待他們感情深厚。
當年被我阿爹私吞的那顆赤珠,要了他們太多人的命。
他有恨我們的理由,但我沒有怨他的理由。
是我的阿爹不對在先,我的命是偷來的,這一點無可置喙。
寒山玉道他是莽夫,如今這莽夫已然二十有七了,至今未曾娶妻,一心守著他的採珠場。
我怕他,但絕不怨他。
笄禮那日,寒錚來得早,送我的禮物是用珍珠貝殼做成的佔風鐸——
掛在廊下可測風向的簷鈴。
那珍珠貝殼五顏六色,在日頭下折射光芒,極是漂亮。
我很喜歡,看著他小聲道:「謝謝四叔。」
寒錚同七年前比,變化很大。
依舊是劍眉星目的一張臉,卻被他留了滿臉的鬍渣,看起來狂野不羈。
面對我的道謝,他竟然顯得局促。
我很久之後才聽人提起,將我耳朵戳聾那日,他即刻便後悔了。
那時他滿腔怒火,失了理智,把我按壓在桌子上時,下意識地以為我會反抗。
可惜我沒有,那兩根銀針就這麼扎了進去。
他酒喝多的時候會氣惱地問當初那瘦老頭,為什麼沒攔住他,那麼小的女娃,怎能眼睜睜看著他下手。
寒錚從不是壞人,他行事魯莽,但重情重義。
將一女娃的耳膜戳破,成了他難以啟齒的惡夢。
其實他也很怕見到我,因為他始終記得我望向他的眼睛,乖巧安靜。
筍禮這日,我同他的宿怨算是兩清了。
他送了我簷鈴,我小心翼翼地說謝謝四叔。
他神情訪,說喜歡就好。
9
及笄之後,我有天問寒山玉,我們倆何時成親?
書齋內,我托腮看他,單手握筆畫花鳥圖,笑意盈盈。
他放下手中的書卷,朝我望來,眸光深邃: 「阿寶想嫁人?」
「嗯,想嫁寒君久矣。」
我看著他的眼睛,臉上的笑逐漸變得羞澀,有些臉紅。
他未曾回答我的話,只是笑了一聲,繼而側身過來,看我畫的那幅花鳥圖:「畫完了?」
「沒有,我總是畫不好雀兒的尾巴,寒君幫我。」
寒山玉應允,接過了我手中的筆。
他勾畫雀尾的時候,神情專注,我的目光落在畫上,又落在他纖長的手上, 最後微微側目,落在他輪廓俊美的臉上。
寒山玉年長我八歲,初見時那翩翩少年,便已然是沉穩老成的性子。
如今是愈發地深沉了。
他眼瞼弧度生得略長,微微挑起時,含著幾分不怒而成的凌厲。
他的唇形纖薄,線條優美,但顏色極淡。
花梨木雕的書案前,他站在我旁邊,俯身之時,墨香夾雜著淡淡的辛涼氣息,充斥在我鼻尖。
不知何時起,我同他在一處時,總是會心跳加速,忍不住臉紅。
若是挨得太近,便更糟了。
我對他竟有別的念想。
悔不該看那本《春燈緣》,我少女懷春,春心蕩漾,控制不住慾念,想靠近他,抱住他。
他身上好香,他的唇也一定很香,很好親。
他摩挲我的臉時,指間綠深深的玉扳指,硌得人心癢…
「阿寶,在想什麼?」
完成,我又一次在他面前思春了。
回過神來,寒山玉已經放下了畫筆,他看著我愣神,眉頭微微蹙起:「臉這樣紅,不舒服?」
說罷,他伸出一隻手來,落在我的額上。
他眼神關切,瞳仁幽深,就這麼直盯著我。
我一瞬間何止心裡小鹿亂撞,那小鹿還似乎突破了重圍,撒野起來。
落在我額上的手,很涼,卻莫名地燃起了一把火,讓我喉嚨乾澀,戰慄了下。
寒山玉待人疏離,卻一向對我寵溺,我從不害怕他,
因而我握住了那隻落在我額頭上的手,第一次沒有控制自己,靠近他,擁抱他,將嘴巴湊向他。
果然,我就知道,他的唇一定很香很好親。
我既緊張又興奮,心裡的渴望得到了滿足,癒發得寸進尺起來。
我動情地吻他,勾住他的脖子。
寒山玉整個人彷彿傻掉了。
他呆呆地站著,身體顫抖,半晌沒有回過神來。
他不知所措,任我為所欲為,在我只顧看親他,腳沒站穩的時候,還下意識地扶了下我的腰。
我們在那張花梨書案前擁吻,良久之後,他才推開了我。
他微微地喘息,眼尾一片薄紅,唇也總算有了血色,聲音顫抖:「阿寶……」
我再次貼到了他身上,抱著他的腰,看著他的眼睛,臉紅紅道:「我渴慕寒君,每一日都在想你,夜晚尤甚。」
寒山玉素來冷淡的面上,終於失了沉穩,他薄怒道:「誰教你的這些?」
我一向學不會說謊,跟他講了個春燈緣的故事。
脈脈雙含綿小桃,一團瑩軟釀瓊繆。
等閒不許春風見,玉扣紅綺束自牢。
溫比玉,膩如膏,醉來入手興偏豪。
我從未見過寒山玉如此惱怒的樣子,偏他又神情慌亂,聲音又氣又急:「該死。」
他這句話該死,府裡的管事和那買話本子的僕人都遭了難,被痛打了一頓板子。
打他們那日,我拉著寒山玉的衣袖,急道:「寒君,與他們何干?你為何要打他們?」
寒山玉神情冷淡,轉弄看指間的玉扳指,沒有理我。
我跪在了他面前,仰頭看他:「我本來就是要嫁給你的,思慕於你,何錯之有?
「話本子確是他們買來,但啃你嘴巴的是我,我對你情動,失了控制,你若生氣,可懲罰於我。」
我情真意切地看他,眼神誠摯。
他抿唇不語,也不知是什麼緣故,耳朵紅透。
最終,管事和僕人的板子沒打完,寒山玉拂袖而去。
自那日起,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到他。
我知道他在何處,但每每找過去,總有侍從攔著,道家主事忙,不見人。
接連幾次,我明了是他不願見我,悶悶地問阿玘:「我未曾做錯什麼,本就該嫁他為婦,他為何生我氣?」
阿莘說不清楚,也不敢妄言,她只道:「想來是主君心情不佳,過陣子就好了。」
我去找嘉娘,想向她訴苦。
奈何那段時間嘉娘也不知在忙些什麼,總是不見蹤影,即便見到了,聽我說話也是心不在焉,
我感覺她好像比我還心事重重。
我後來不去找她了,獨自在屋中鬱鬱寡歡,茶飯不思。
消停了半月,阿萃說我瘦了許多。
我決意不能再這樣下去,再一次鼓起勇氣,打算去找寒山玉。
這次竟沒有碰壁,他見了我。
他神情溫和,眸光輕柔,彷彿已然忘了這段時日的不愉快,可說出來的話,卻讓我目瞪口呆。
他要為我挑選夫鄢,把我嫁給旁人。
寒府三百門客,若干俠士,可隨意供我挑選。
我回過神來,道:「我不願意嫁給別人,離開寒君。」
他笑了笑,不以為意:「無妨,嫁人之後,你仍可住在寒家。」
「可是,我是你的童養媳…」
「那不重要,阿寶,世間男子眾多,我未必是你的良配,現為你挑選更好的兒郎,總會有你更中意的。」
「世間男子眾多,可我只愛慕你。」
「傻瓜,你自幼在寒家長大,自然依賴我,那並非男女之情,只恐被你曲解成了喜歡,阿寶此後可視我為兄長,我會為你備下嫁妝,將你風光嫁人。」
「寒君曾說過,你是我未來夫澱,難道你不曾喜歡我?」
「我對你有兄妹之情,非男女之愛。」
「你騙人!」
我抬頭看他,心下惱怒:「你若不喜歡我,為何現在才說!我不相信! 」
寒山玉微微蹙眉,望向我的眼神顯得冷清:「你信與不信,我渾不在意,我是寒府的家主,命你嫁人,你便只管去嫁。」
「我只嫁你,你若不肯,我便剃了頭髮出家去! 」
丟下這句話,我氣惱地提裙,起身跑開了。
回去之後,我一連幾日吃不下飯,又開始躲在屋內發呆。
越想越氣,越想越難受。
偏偏寒山玉好像鐵了心,對我不聞不問。
他好像真的不在乎我了。
我賭了氣,在一個靜悄悄的午後,默不作聲地挾了一包乾糧,躲著阿蘋,偷跑到了寒山玉的臥室床底。
我想要知道,若他發現我不見了,會不會看急,後悔要為我另擇夫鄢。
我要證實他喜歡我,在乎我的。
但我萬沒想到,便是那晚,我發現了一個驚天的秘密,
寒山玉是女兒身。
夜幕低垂,屋內燭火幽幽,那身著白色裡衣的女子,方才沐浴後,長髮如瀑,濕漉漉地散落腰際。
她沒有束胸,衣看輪廓清晰可見。
那張與寒山玉一模一樣的臉,眉若遠山含黛,膚色白如霜,此刻正神情平靜,倚在榻上翻書。
翻看了兩頁,似是有些累了,她開始仰面閉目,一動不動。
我摀住了嘴巴,隔著插螢幕間隙看她,也一動不動。
不多時,房門被敲響。
進來的是嘉娘。
她低垂著眉眼,緩緩走來,雙手奉上白玉匣,跪在了寒山玉的面前,
寒山玉未曾睜眼,道了句:「放下吧。」
嘉娘依言將玉匣放在榻邊,卻並未離開,依舊保持著跪著的姿勢。
隔了好久,寒山玉才睜開了眼睛,她坐直了身子,看著跪在地上的嘉娘,伸出一隻手來,捏住了她的下巴。
「沒用的嘉娘,不必求我,你我兩人自幼一同長大,我待你情分不同,但你若要因為一個細作與我作對,莫怪我不念舊情。」
嘉娘眼中溢滿了淚,握住她的手,連連搖頭。
寒山玉閉上眼睛,鬆開了手:「退下。」
她聲音冷淡無情,嘉娘的淚滑落在臉上,最後老實地磕了個頭,轉身離開。
我趴在床底下,內心仍驚懼寒山玉是女兒身,半點聲響也不敢發出。
這廂屋內靜寂無聲,只她一人。
燭光輕晃,忽明忽暗地映在她臉上,她的神情極淡,看不出任何情緒和波瀾。
接著,她拿起了嘉娘放在榻邊的那隻玉匣。
裡面是一顆青色的珠子,泛著幽幽的瑩光,色翠如水流動,彷彿活物一般。
我瞪著眼睛看那珠子,突然想起幼時阿爹曾對我說的話。
「珍珠有八品,一品的璫珠光彩奪日,邊緣似是鑲了道金光,於暗房之中可代青燭,是稀世之寶。」
“日本青州,又名走珠,雖不如璫珠好看,也不如璫珠明亮,但它卻和璫珠一樣難得,因為青珠有奇效,放入死人口中,可保其屍身完整,千年不腐。」
傳說中的赤珠,只存在於神話之中。
擋珠和青珠,卻是實實在在的寶物,儘管很多人終生都難得一見。
我猜測那就是青珠,因為寒山玉取出之後,將那顆不大不小的珠子,含在了嘴裡。
她白皙的皮膚下,開始透著一層綠色瑩光,蔓延在臉上,裸露的脖頸上,一條條,一道道,最終恢復如常。
她長睫如鴉,遮掩著眸中一閃而過的那抹幽綠。
她好像十分痛苦,摀著胸口,無力地跪在地上,眉頭深皺,顫上冷汗淋淋。
過了好久,她才恢復如常,緩慢起身,神情倦怠,朝著臥室的床榻,一步步走來。
我緊緊地摀著嘴巴,一動不敢動。
直到她赤腳站在我面前,我身上冒出了汗。
還好她並未發現我,只是睡在了床上,歇下。
床底下光線很暗,我甚至不敢呼吸,怕吵醒了她。
我在心裡盤算了無數種可能,越想越心驚。
一個置民出身的小孩,身份低下,憑什麼能成為寒山君的童養娘?
高公臨死前,讓我留在寒家,守著寒山玉,他說我欠寒家的,要還。
寒山玉教我識字,教我琴棋書畫,說圍頓於深宅之中,總要生有可戀。
能嫁給寒山玉,原是我的福氣,為何會成為還債的方式?
困頓於深宅後院,生無可戀,是因為我要嫁的人,從頭到尾是個女人。她是誰?是人是鬼?為何會將青珠含在嘴裡睡覺?
我滿腦子心驚膽戰地猜測,在聽到房門處的動靜時,呼吸驟停。
是阿莘。
隔看外面那道門,她似乎跪在了地上,聲音焦急:「主,寶兒小姐不見了。」
院內燃起了一排燈籠,處處通明。
寒山玉穿玄色錦袍,玉筍束發,立於廊下。
她召集了人馬,命令即封鎖中越城,逐一查。
阿莘等人跪在地上,承受她的怒火,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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