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爷买下了她,生了杨欢,又生了杨笑,后来她就跑了。
当犯罪发生在身边,耳濡目染至习以为常,人性就会变得麻木,扭曲譬如正义。
化民成俗多么重要,在村民眼中杨大爷才是受害者,杨笑的妈妈是个狠心无情的女人,抛下他们爷仨就这么跑了。
这么个扭曲的地方,是我和杨笑自幼长大的地方。
村里拐来的女人不止杨笑妈妈一个,但她们都已经认了命,所以时间久了也没人觉得她们是被拐来的。
过日子嘛,只要能吃饱,在哪不是过。
女人不就是要嫁人生孩子吗,嫁到哪儿不是嫁?给谁生不是生?
认了吧,散了吧。
怎么不能凑合一辈子。
这便是我从小生活的环境,也是杨欢姐姐生活的环境。
曾经,我问过杨笑,会不会如村民所说,恨他的母亲。
杨笑告诉我,不恨,但有时会想她。
他从没有见过她,连张照片都没有。
这话我原本该问杨欢姐姐的,因为我和杨笑关系一向不好,杨欢姐姐就很温柔,总告诉他不要欺负我。
比如那次他说该把我拉去枪毙,我哭了。
杨欢姐姐就安慰我,给我擦眼泪,告诉杨笑:“大人的事与小孩无关,翠翠是小孩,你骂她叔叔,别骂她。”
杨笑以前经常骂我的,我也经常跟他吵,但吵完之后,我依旧会往他家跑。
因为我弟弟是家里的混世魔王,很霸道,我什么都要让着他。
家里的电视永远放着他喜欢的动画片,我要是敢抢,指定挨巴掌。
所以我喜欢的动画片,只能跑到杨笑家看。
杨欢姐姐在的时候,我可以随便看,她还拿零食给我吃。
她不在的话,我就要看杨笑的脸色,被他一次又一次地撵。
我赖着不走,不理他。
他便挡着电视,气呼呼道:“何小翠,你脸皮怎么这么厚,比水泥还厚,比城墙还厚,还要不要脸了。”
“你让我看完,看完这集我就走。”我急道。
他哼了一声,继续挡电视:“就不让你看,你谁啊,整天赖在我们家。”
“杨笑,你是我哥,我亲哥。”
“少来这套。”
“你让开啊,快演完了!”
“就不让。”
他故意挡到动画片结束,把我气到哭,已经是常态了。
尽管如此,下次放学我还会往他家跑。
不仅往他家跑,有时候还住在他家,跟杨欢姐姐一起睡。
这种次数不多,因为我爸妈农忙之余,会去饲料厂干活,他们回来得很晚,家务活都归我干,我还要负责照顾好弟弟。
我是女孩,所以这些活天经地义,都是我该做的。
我在家洗衣服做饭,让二年级的弟弟帮忙压水,他不肯。
我和他关系并不好,因为他经常告我的状,说我让他干活。
爸妈每次听到,都会不高兴地骂我。
我忍气吞声,像杨笑口中的弹簧,一压再压,直到压不下去,把我弟弟的头按进了水桶里。
我恶狠狠道:“喜欢告状是吧,我淹死你,让你告!”
他呛到了水,吓得哇哇大哭,爸妈回来后,在我盯着他的眼神下,最终什么也没敢说。
从此我像根弹簧一样,在他面前立起来了。
让他压水,他就得过来压水。
我不喜欢我的弟弟,也不喜欢杨笑,但不得不说,同样是给人家当弟弟,杨笑就合格多了。
杨欢姐姐在纺织厂上班的时候,晚上要是回来得晚,他会骑着自行车去镇上接她。
吃完饭也会主动刷碗。
他虽然也不喜欢我,但很听他姐姐的话。
这是我羡慕的姐弟关系。
我十三岁时,镇上有露天电影放映,那天恰好爸妈在家,我求了他们好久,他们才同意让我和杨欢姐姐一起去。
傍晚骑着自行车出发,杨欢姐姐带着我。
走到半道,杨笑让我下来,坐他的后座。
他说:“何小翠,你想累死我姐啊,赶紧下来。”
杨欢姐姐抿着嘴笑,说:“翠翠一点也不重,她瘦的呢。”
尽管她这样说,我还是跳下了自行车,坐到了杨笑车上,同时不服气地对他道:“你别故意带着我往沟里栽!”
杨笑哼了一声,骂我:“你有病啊。”
“你有药啊?”
“有,治神经病的药吃不吃?”
“吃,你拿出来。”
“何小翠你真有病……”
“哼,你没药就别说我有病。”
6
十三岁那年的夏天,露天电影到底放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人特别多,很挤很热闹。
杨欢姐姐穿了一条碎花的裙子,买了汽水,还带我和杨笑吃了卷凉皮。
我真的好高兴啊,镇上是我到达过的最远的地方了,我第一次吃卷凉皮就是杨欢姐姐从镇上买回来的。
一开始我不敢下嘴,拿在手里看,杨笑便吓唬我,“你可千万别吃,里面有屎。”
我真的被他吓了一跳,杨欢姐姐忍不住打他一下:“杨笑你胡说什么,恶不恶心。”
我反应过来,狠狠地咬了一口,口齿不清地冲他嚷嚷:“有屎我也吃,我就喜欢吃屎!要你管!”
杨笑愣了下,然后没憋住,扑哧笑了。
杨欢姐姐也笑了,忍不住也打了我一下:“你们俩够了啊,太恶心了。”
坦白来说,杨笑这人虽然总是看我不顺眼,但他真的很讲义气。
我上初一的时候,他初二,同在一个学校。
有次学校门口遇到个辍学的小混混,说要跟我交个朋友,带我去镇上玩。
我害怕极了,还是杨笑过来,一把将我拽到身后,说:“她不去,她要跟我回家写作业。”
我被他拽走的时候,脸还是白的。
杨笑仍旧对我摆臭脸,到了家门口却道:“以后放学和我一起走。”
我和杨笑的成绩都很好,在班里名列前茅。
但我爸妈说了,最多让我念完初中。
女孩子识个字就行了,早晚都要嫁人。
他们挣钱多不容易,要全部花在弟弟身上才不算亏。
弟弟成绩好的话可以继续读,成绩不好将来就上技校,他们会为他保驾护航,负责到底。
我爸妈如同许许多多的父母一样偏心,会因为弟弟打我骂我,让我受很多委屈。
我心生过不满和怨恨。
可看到他们带着馒头咸菜去饲料厂,日夜劳作,不停地干活,很快又会释怀。
他们常年穿那两身破旧衣服,年纪不大,头发就已经开始白了。
算了,算了。
疼弟弟多正常啊,每个家庭都是这样。
我们从小被洗脑,早就潜移默化地认同那个规则了。
规则就是男孩顶天立地,我要甘愿成为弟弟的垫脚石。
和爸妈齐心协力,一同将他高高托举。
即便将来结了婚也要成为他随时可以汲取的养分,他是我们家的希望,肩负着传宗接代的重担。
还是我将来不被婆家瞧不起的娘家依靠。
该死,我那时虽然心生不满和怨恨,但心里竟然早就认同了这个说法。
我十三岁,脑子被洗得如此彻底。
第一次生出反抗的念头,还是看完露天电影那晚,我睡在了杨笑家,和杨欢姐姐一起。
杨欢姐姐知道我学习成绩好,她给我看了一封信。
是她以前的初中同桌雁子寄来的。
雁子是我们附近村里唯一考上大学的女孩。
她不仅成绩好,运气也好,生下来被他爸妈送给了她姑,她姑疼她,家里也有钱,就一直供她上学。
她上大学后给杨欢姐姐写了一封信,信里有张明信片,是大城市的江景,隔岸有灯光璀璨的高楼。
信里对大学的描述,和对未来的憧憬,深深打动了我们。
杨欢姐姐说翠翠你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也能和雁子一样飞出去,有广阔的人生。
我说我能吗,我爸妈只让我念到初中。
杨欢姐姐想了想,说:“如果你能考进全县前三,学杂费全免,到时候学校肯定会劝你爸妈让你接着读,那就有希望。”
“全县前三太难了,我在班里才考第四。”
“别灰心,现在努力,还有机会。”
“说得容易,比登天还难。”
“神舟五号刚刚升空,你就在这里叫唤登天难?”
“我又不是神舟五号,屁股上没两火苗。”
“杨笑成绩不错的,你有不懂的可以去问他。”
“哼,他才不会搭理我,他最烦我了。”
“谁说的,上次我们在集上买瓜子,杨笑说买点鸡汁味的,你喜欢吃。”
“不可能!你骗人。”
“真的,他说了。”
“你给我重复一遍他当时怎么说的。”
“……”
“说啊姐!”
“他说买点鸡屎味的,有人喜欢吃屎……”
7
总之那晚,我和杨欢姐姐都失眠了。
我们俩在脑子里构思着明信片里的大城市,隔岸江景的楼那么高,灯光那么亮,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机会去看一眼。
杨欢姐姐说她肯定没机会了,她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干修车的小伙子,人还不错,正在相处中。
不出意外,她明年就会结婚了。
那个小伙子我和杨笑都见过,看露天电影的时候,他过来跟杨欢姐姐说话,也跟我们打了照面。
他穿着修车工的旧衣服,眉清目秀,看上去是个很腼腆的人。
日子按部就班,又鸡飞狗跳。
杨欢姐姐上班之余,常跟男友去约会。
晚上送她回家的任务,也落到了她男朋友的头上。
那一年时间过得飞快,我升初二的时候,杨笑初三,我们俩都变得很刻苦,走在路上都在背书。
杨欢姐姐的婚期定了,她整个人神采奕奕,笑起来眼里有光。
同时她也变得很忙,说要准备的东西很多。
她没有妈妈,杨大爷整天乐呵呵地就会放羊,什么也不懂。
我将自己平时偷攒的钱拿出来,苦思冥想,准备给杨欢姐姐买一条半身的碎花裙。
那是个闷热的夏天,杨欢姐姐喜欢在夏天穿裙子,她穿裙子好看,头发又黑又长,笑起来会捂嘴。
夏天的暴雨过后,河水暴涨。
她的婚纱照拍完了,拿回了家,照片上的她化了妆,一身白纱,好看得跟电影明星一样。
我的裙子也托人从集上买回来了,等着送给她。
可是她在隔天下了晚班之后,没有回来。
她死了。
晚上纺织厂交接班,她的修车工男朋友因为有事,没有送她回家。
杨笑不知道,还在家里复习功课,等他姐姐推开大门。
等了一晚上,她没有回来。
第二天,有人在暴涨的河里发现了她的尸体。
没有监控的年代,没有路灯的回村路,警察说她是不小心掉下去的。
案件就这么被了结。
杨欢姐姐就这么被火化,埋了。
然后杨笑就失踪了一段时间。
我每天浑浑噩噩,不知他去了哪里。
行尸走肉一般,晚上不敢一个人睡,半夜大哭着醒来,浑身湿透。
我妈难得地发了慈悲,骂骂咧咧,陪我一起睡。
又过了几个月,听闻镇上死了个人,是纺织厂老板的侄子。
杀他的是杨笑。
传言说,那不务正业的二流子看上了杨欢姐姐,杨欢姐姐不搭理他,他带人在回家路上堵了她,玩完之后,将她抬起来扔进了河里。
是非真相,其实早就可以水落石出。
然而在这样一个罪恶的地方,总有可以轻而易举被埋没的东西。
直到杨笑找到凶手,拿出刀将他捅死,才将我们眼前的迷雾拨开。
让我不寒而栗的是,杨欢姐姐的男朋友,居然知道这件事。
那晚他本该送她回家,却因为被那二流子殴打,威胁,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甚至杨欢姐姐死后,他连面都没露。
后来他的母亲逢人就哭,说她儿子很可怜,被打得精神有些失常了。
那年,杨笑十五岁,未成年。
少管所待了三年,他被放了出来。
他出来的时候,我都已经辍学两年,满十七岁了。
那个本该成为他姐夫的修车小伙,精神失常后彻底疯了。
也是在那一年,我和杨笑私奔了。
因为我这根弹簧,又被压到了底。
我爸妈在饲料厂干活,认识了卖化肥的李老板。
李老板有个儿子,二百多斤,智力有点问题,还没娶上媳妇。
就这样,李老板还说他儿子眼光高,一般的女孩瞧不上。
但他家有钱,在镇上捯饬化肥饲料,赚了不少,还有一辆黑色轿车。
他说他所有的家当将来都是给儿子和儿媳妇的。
只要儿媳妇进了门,全家一定当亲闺女看待。
我爸妈动心了。
他们将我叫到了饲料厂,给人相看。
我那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到那傻子说看上了我,他们才一脸喜色地告诉我这件事。
逼着我跟他相处,哄他,嫁他。
洗脑,劝说,一遍又一遍。
杨欢姐姐死后,我一直活得挺压抑的,但不代表我愿意被他们摆弄。
于是十七岁的我开始反击,拒绝见人,抗拒这门亲事。
我告诉他们,死也不会嫁给他。
我对我的家人,从没抱过任何希望。
我一直知道我的父母偏心,不够爱我,我的弟弟自私自利,只顾自己。
可我万没想到,他们为了让我妥协,和李老板商议后,将他那傻儿子带到了我们家,把我们俩锁在了一间屋子。
那天,我想我一定哭得凄惨,像个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你有过被二百多斤的肉压在身上的经历吗?
他脑子有点问题,但力大无穷,像是一堵墙,在狭窄的房间,逼得我没有退路。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男女力量的悬殊如此恐怖。
我张嘴咬他,他疼得嗷嗷叫,一拳头挥过来,我立刻晕了过去。
当然,最后他没有得逞。
你们猜是因为什么?
因为他不行。
哈哈哈,真可笑啊,我裤子都被脱了,逃过一劫的原因,居然是因为傻子硬不起来。
那天我从昏迷中回过神来,看着那张肥头大耳的脸,瞬间清醒,发疯似的朝他打,尖叫,提裤子,将屋内的东西全砸了。
就这样我爸妈都没有开门。
还是隔壁的杨笑听到了叫声,不顾杨大爷的阻拦,执意到我家踹了门。
我披头散发扑到他怀里的时候,看到我的爸妈着急地去扶那坨肉,他们问他:“进去了吗?”
进去了吗?
进去了吗!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缩在杨笑怀里,又哭又笑,疯了一样。
十八岁的杨笑,抱着我,就像当年他姐姐杨欢一样,用手为我擦眼泪。
他的手有些抖,声音也有些抖,望向他们的眼睛红得吓人,“别怕,我们报警,告他们……”
不愧是少管所出来的,他开始懂法了。
可是怎么报警啊,有用吗?
始作俑者是我的父母,被告没硬起来。
哈哈哈,太可笑了,这真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可笑的事。
杨笑被我爸妈赶了出去,他们指着他的鼻子骂,说他是个杀人犯,以后别到我们家来。
我看到他站在我家院里不肯走,固执地将目光望向我。
也看到我爸动手打他,把他往外推。
我发疯似地冲过去,抱着我爸的腿,尖叫:“他不是杀人犯!你弟弟才是杀人犯!你弟弟强奸杀人,他该被枪毙!你包庇他,你也该被枪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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