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狠狠给了我一巴掌。
那晚我被他们锁在了屋里。
透过门缝,我看到他们住的那间西屋,直到很晚才熄了灯。
他们又在商议着什么?计谋着什么?
这吃人的地方啊,强奸犯、杀人犯、拐卖犯、二流子、疯子、傻子……人人都是狰狞的鬼。
我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塑料袋,将自己的头套了进去,然后扎紧。
感受到窒息的时候,屋外的门锁被人撬开了。
是翻墙进来的杨笑。
那晚好黑,我看不清他的脸。
但他扯掉了我头上的塑料袋,他将我抱在怀里,死死地抱住。
他哭了。
我从小一起长大,总是吵架拌嘴的竹马,他哆哆嗦嗦地亲了我的嘴唇,说:“翠翠,我带你走,你愿意吗?
“翠翠,跟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没有告诉过他,我如一条干涸得快要死掉的鱼,久逢甘霖,被淹得差点无法呼吸。
十七岁,我和杨笑私奔了。
那个深夜,他站在他家门口,望了一眼没有熄灯的羊圈。
那里面住着杨大爷,他铺了一张床,在难闻的羊膻味中,常年守着他的羊。
我知道他没有睡。
杨笑仅是望了一眼,他没有说话,我们就这样离开了。
人生之路漫长,我始终记得他紧握着我的手。
我们跑了很久很久,自以为挣开了命运的枷锁,迎着新生,奔赴自由。
搭乘大巴,换乘火车。
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我们俩依偎在一起,我的头靠在他肩膀。
8
大城市灯火通明,人流如潮。
高架大桥上霓虹闪耀,车水马龙繁华热闹。
我不知道这里是不是雁子当年那张明信片上的地方,但它确实有一条江,晚上隔岸的高楼,璀璨如虹流。
在这里立足很难。
初时,我和杨笑过了一段很苦的日子。
住过桥下,捡过垃圾,到处找工作,厚着脸皮问缺不缺人。
屋漏偏逢连夜雨,被黑中介骗了二百块钱后,我们俩有段时间饭都吃不上。
吃不上饭,杨笑就去献血。
我哭着喝牛奶,说好腥啊,好像在喝你的血。
他拍我的头,说靠,翠翠你恶不恶心。
我身上来了姨妈,连买卫生巾的钱都没有。
我去商场的卫生间拼命拽纸,被保洁阿姨往外赶。
他去超市找老板赊卫生巾,被人当变态往外轰。
最后我捂着肚子说痛,同时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凶巴巴地看着我,脸有些红,“过来!我给你揉揉。”
我们俩流浪在天桥下,抱在一起取暖,他反复搓热了手掌,掌心覆盖在我小腹上。
我哼哼着搂他的脖子,问他:“杨笑,你吃过肯德基吗?”
“没有。”
“你想不想吃?”
“不想。”
“我想。”
“等哥有钱了,给你买一堆,让你吃到吐。”
“我不会吐的,我吃完之后用绳子把嘴扎起来,什么时候消化完了再解开。”
“……”
我和杨笑适应着这座城市,融入着这座城市。
哪怕这里一开始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我们仍旧觉得很安心,很有盼头。
我学会了来姨妈的时候,去找商场柜台的小姐姐,或者路边饭店的女服务员,甚至是路边等公交的漂亮女孩,只要我开口,她们肯定会给我。
除非她们没带。
我和杨笑并没有落魄太久。
我在路边借卫生巾的时候认识了一位卷发姐姐,她撑着遮阳伞,戴着墨镜,看上去很有钱。
我管她借卫生巾,她径直从包里掏了张百元大钞给我。
我说姐姐你拿错了。
她斜下墨镜看了我一眼。
后来,我便到了她舅舅开的五星级大饭店做服务员。
崔静姐是我在这个城市遇到的第一位贵人。
虽然她只是随手给了我一张名片,帮我找了份工作,过后便不再记得我,将我忘在了脑后。
我是那家饭店里年龄最小的服务员。
经理说我不到十八岁,原本不该留下我的。
但我形象还行,鹅蛋脸,大眼睛,长得不错。
我和杨笑出息了,我成了一家大饭店的服务员,他去了建筑工地帮人搬砖。
饭店包吃包住,我住进了宿舍。
他也住到了工地上的一排棚户屋。
我们就这样勤勤恳恳地干了半年,手里有了点钱,我迫不及待地拉着他,去租了一间民房。
他说我们都有住的地方,干吗浪费钱。
我说那不一样,我要跟他在一起,每天都能见到他。
杨笑咧着嘴笑,晒得黝黑的脸有些红。
我们买热水壶,脸盆,拖鞋和被褥。
出租房只有一张床,以前我们俩住在桥下,抱在一起,相互取暖,都是常有的事。
如今睡到了床上,我再去搂他脖子,呼吸炽热,他很不自在地推开了我:
“翠翠,离我远一点。”
我的心顿时凉了,穿着睡衣坐起来,“杨笑,你什么意思,你在工地看上别人了?”
“没有,工地上都是男的,就一做饭的大姨是女的,我看上谁啊。”他急得也坐了起来。
“大姨长的是不是很漂亮?”
“何小翠,你有病吧!”
“你不回答,你心虚,你个坏蛋。”
我抓起枕头打他,他一把攥住我的手,直呼冤枉:“人大姨六十多了,你说漂不漂亮!”
我们俩闹了一通,最后累得气喘吁吁躺床上,我命令他:“抱我。”
他伸出手,搭在了我身上:“抱了。”
“抱紧!”
“行!勒死你!”
他咬牙切齿地翻身压我身上,故意用胳膊勒我。
我脸红脖子粗,用手打他,“松开啊,傻逼,离我远一点……”
我们有了钱,杨笑带我去吃肯德基,逛夜市。
一条裙子砍完价才二十五块钱,穿在身上很是漂亮。
我买了很多这样廉价的裙子和衣服,因为每一件都很喜欢。
我试衣服时杨笑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昂着脸看我笑,模样傻傻的。
他说好看,真好看,这件好看,那件也好看,买,都买。
我在饭店上班,客人吃剩下的饭菜我会偷偷打包,下班的时候带回我们的出租屋。
杨笑回来后洗一把脏兮兮的脸,大饭店的剩饭剩菜真香真好吃,我吃鱼时不小心卡住了喉咙,他又是递醋又是递馒头,手忙脚乱,一个劲地问我咽下去没?
晚上我们俩穿着背心短裤,在出租房的楼顶上纳凉。
夜风吹得人很舒服,我叽叽喳喳话很多,跟他说我们饭店发生的事。
我说有钱人真多啊,我们饭店三楼装修得跟皇宫一样,我每次走进三楼包厢,推开大门,都会有一种眩晕的感觉。
也是做梦的感觉。
他们怎么那么有钱啊,一桌饭好几万,一瓶酒也好几万。
我在楼下干了大半年,经理才允许我去三楼做服务员,还专门培训了我一段时间。
我上菜的时候可小心了,有钱人什么都贵,上次有个美女姐姐穿了件貂,说售价八万八。
她坐在靠边的位置,我都不敢从她身边上菜。
妈的,杨笑你见过八万八一件的貂吗,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杨笑用一把印着专治不孕不育的广告扇,一边给我扇风,一边忍不住笑,“等哥以后赚大钱了,去商场给你买件貂。”
我们俩对未来有无限的想象。
杨笑后来不在工地干了,我们手头有了点钱,他听人说卖光碟特别赚,于是进了一批货,每天在桥头摆摊。
正版盗版掺杂,价格低廉,买的人多,还真的让我们赚了一笔。
桥头摆摊人流量巨多,但很不稳定,城管一来就完蛋。
杨笑练就了一身逃窜的好本事,还跟一个同样在桥上摆摊卖碟的小孩相互放哨。
他们一个桥头一个桥尾,反应特别快,稍有动静大喊一声,把地上摊开的布一卷,光碟全部收起来,背上就跑。
那年我十九岁,饭店不上班时,常去桥头找他。
每次我去,那同样卖碟的小孩都会哀号一声。
因为我比他俩都会做生意,我会把碟片藏在外套下,四处溜达,主动出击:
“哥,要片吗?悬疑片恐怖片动作片都有,新出的,很便宜。
“买一张?你买两张吧,两张给你便宜三块钱。
“姐姐,买片吗,那个什么小川阿佐美的,日本艺术片,你回家偷偷看。
“放心,绝对艺术,小日本啥本事没有,最会拍了……”
我在的时候,杨笑总会很快把碟卖光。
他叹服地冲我竖起大拇指,因为他很清楚,我完全是在瞎忽悠,自己压根没看过。
光碟卖完,我会很得意地冲他笑,然后拉着他下班,去菜市场买菜做饭。
我们换了个地方住,比从前多了卫生间和厨房,虽然是与人共用,虽然依旧简陋环境差,但我和杨笑都很满意。
9
十九岁生日那天,我专门调了班休息。
同时和杨笑说好了,早点收摊一起去约会吃大餐。
下午没事时,我跑去桥头找他。
天还早,我又开始故技重施,在外套里装满光碟,四处去推销。
杨笑叮嘱我不要走远,他肚子有些不舒服,要去趟厕所。
我于是一边盯着我们的摊子,一边随意的扫描人群:
“哥,看片吗?悬疑片恐怖片动作片,正版盗版都有,买两张还可以便宜……”
展示着外套里的碟,瞄着不远处的摊,面前的人不说话,我一抬头,看到了严序那张眉头挑起的脸:
“严……严总……”
杨笑摆摊的桥头,是中心街区的一处公园,通往最热闹的步行街。
严序个子好高,他穿衬衫西裤,手臂上搭着他的西装外套,腕上一块金光夺目的表。
他身后跟着几人,同样西装革履,正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初次见他时,其实十八岁,刚调到饭店三楼做服务员。
那间金碧辉煌的大包厢,他和几个朋友一起吃饭,在场的还有我们饭店的大老板瞿总。
瞿总三十多岁,严序看上去比他年轻多了,席间却被他频频敬酒。
和我一起负责包厢的玲玲姐说,那是唐侬的严总,看着年轻吧,他可厉害了,他爷爷是严鹤瑛。
我不知道谁是严鹤瑛,也是第一次听说唐侬。
玲玲姐说了市区几大商超的名字,以及百货大楼,说那就是唐侬集团的。
于是我想,还好还好,不算太糟,至少我见过他们大楼里卖出去的那件八万八的貂。
再往前说,我管他们商场的专柜姐姐们借过卫生巾。
那天如往常一样,我小心翼翼地上了菜,和玲玲姐一起站到了一旁,等候他们随时差遣。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严序多看了我几眼。
酒过三巡,他身子后仰,姿态随意,将手搭在桌子上漫不经心地问瞿总:“你们饭店还有年龄这么小的女孩?”
严序声色淡淡,将目光落在我身上。
于是大家都在看我。
瞿总愣了下,将我叫了过来,“你叫什么?多大了?”
他是饭店的大老板,但其实他不经常过来,而我也才调到三楼不久,他自然对我没印象。
我站在他们面前,老实回答:“老板,我叫翠翠,满十八了,已经成年了。”
我刚到这里做服务员时,其实经常被人问起年龄。
我个头不矮,但很瘦,穿最小号的工作服要改一下腰。
服务员统一盘发,戴头花,还要求化淡妆。
我不会化妆,那时也压根买不起化妆品。
经理没管我这些,因为我的脸白净,眉毛黑,她们说我不化妆也行,眼睛水灵得跟葡萄似的。
她们还说过我嫩得像根葱。
那个嫩字,指的是稚嫩。
我确实有一张看起来很减龄的脸,哪怕满十八岁了,看上去仍旧年龄很小的样子。
以前被人问起年龄,我还遮遮掩掩不敢说实话,如今总算可以挺直腰板,告诉所有人,我成年了,可以在这里上班。
所以我神情认真,声音凝重。
瞿总没再多说什么,但我的目光望向严序,却见他勾起嘴角,朝我一笑。
我以为,这是我与他的第一次见面。
直到很久的后来,我才从他口中得知,在此之前,他在饭店一楼已经见过了我。
那是不满十八岁的我,在楼下干了半年之后,才知道酒水供应商会给每个服务员分瓶盖费,我的那份,被一直和我负责同一个包厢的女孩私吞了。
瓶盖费一个月能分一千多,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
我找她要,她起初不承认,后来承认了,又说没钱。
在她承诺发了工资补给我之后,一拖再拖。
我拦着她讨要,她张嘴骂我。
我忍无可忍,在一次交接班的时候,趁她不备,一把薅住她的头发,拽到了一楼的卫生间。
我把她的脑袋按进了洗手盆,打开水龙头,在哗啦啦的水声中,恶狠狠地骂:“给你脸了是不是!我是不是给你脸了!还钱!不还钱我弄死你!”
我是饭店年龄最小的服务员,有一张看起来很稚嫩的脸。
平时不是没有人欺负我,能忍的我都忍了。
弹簧压到最后,总要不管不顾地反抗一次。
实在太生气了,五千多块啊!
我看上去年龄不大,但力气真的不小,平时后厨搬货,我心想着那些大师傅对我不错,经常送我打包好的甜点,于是每次都自告奋勇地去帮忙。
我一忍再忍,不想打她。
她蹬鼻子上脸,我恶狠狠的按她脑袋。
她哭着说还,明天就还。
我给了她一巴掌,气道:“现在就还!我现在就要!一分都不能少!”
当然,此事最终闹到了经理那里,她哭着告我状,但因为她私吞我的瓶盖费是事实,经理把我们俩都训斥一顿。
那五千多块最终要了回来,这件事在我心里也就翻了篇。
但我没有想到,那天严序刚好约了人在饭店吃饭。
他上楼的时候途经大堂,去了一趟卫生间。
然后在一墙之隔,听了场现场直播。
他出来时,还刚好看到我薅着那女孩的头发,气势汹汹地去找经理。
兴许是这第一印象太过深刻,他才会在后来的三楼包厢多看了我几眼,问起我的年龄。
我以为公园桥头推销光碟,是我与他的第二次见面。
实际对他来说,是第三次。
尤其是这次,我还往他手里塞了一张动作片。
“严……严总……”
反应过来,我想抽回的时候,他竟拿起来,认真地端详一眼。
也正是这时,桥的那头卖光碟的小孩朝我喊了一声:“姐!城管来了!”
我动作迅猛,转身就跑,冲向我和杨笑的摊位。
摊布一收,一系,碟片全都装起来,扛在肩头,我撒腿狂奔。
冲下桥的时候,严序还在原地站着,我顾不上他了,隔着老远看到杨笑,朝他大喊:“杨笑!杨笑!城管来了!快跑啊!”
杨笑跑得比运动员还快,冲到我面前,接过装光碟的布袋,拉着我的手,带我狂奔。
傍晚的公园很热闹,尽头的街区已经亮起了霓虹。
夕阳与霓虹相互闪耀,余晖照在我们身上。
我们跑着跑着,累得满身汗,哈哈大笑。
十九岁生日这天,我们没有把光碟卖完,但我们如约去约会,吃了大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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