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回家。」 我躺在一片血海之中,緩緩地用指尖一抹血一字一頓寫下:【小啞巴,想回家。】 彼时,陛下還在宮內用自己剛從仙門道士那處尋來的小玩意兒討長姐歡心,師父還在茅草房內神神道道煉製他追求大半輩子的仙丹,阿爹阿娘也還在府中歡喜地準備物甚。 那年的冬日冷得格外刺骨,雪一點點覆蓋我的身體,和血混在了一起。 當陛下找到我時,那如玉般的面容也沒有了往日風采,竟是生生嘔出了淋漓的血。 我陪伴他身側快十年,還是頭一次見到他為我這個醜啞巴哭泣。 1 我是在自个儿十五岁生辰那天捡到的沈予卿。 那日正巧是個雨天,他倒在地上,身邊還有一位神仙般的女孩,即使昏睡過去,臉色蒼白的模樣也比我這頂著一大塊烏黑胎記的樣子好看千百倍。 我是個天生的啞巴,說不了話,本不想多此一舉救人給自己惹麻煩,剛想離開,卻被一把抓住。 那男子死死地撐著一口氣,拉住我的手,在我惶恐的眼神中開口道:「救救我們。」 我眼尖,一眼瞧了他懷裡鼓鼓囊囊的錢袋。 和錢有關的事情,那必定不是多此一舉。 看在銀子的份上,我把這兩人挨個扛了回去。 只不過我雖粗莽愚笨,但也知道不能隨意將人帶回家,若是這兩人是什麼朝廷重犯,那我和阿娘,還有師父都得遭罪。 思來想去,我將這兩人緩緩拖到了一個隱密的廢棄小屋內,為求保險,我還特意將他們綁了起來,雖不疼,但也不會讓他們逃脫。 等到一切穩妥後,我這才回屋子裡拿了些藥草和布料,一推開門就見原先還有力氣求救的男子也昏睡了過去。 我搖搖頭,先是為那姑娘處理了傷口,接著又給那男子上藥。 我想到自己都捨不得用的藥膏幾乎都被這兩人用去了,心中鬱鬱,上藥的手都重了幾分,但可憐見的,我是個天生啞巴,即使心裡再怎麼不忿,他們也聽不到。 只希望他們能早點好,早些離開,若是感念我的一些救命之恩留下些值錢的東西,那便是再好不過。 我的藥膏很有效果,不過第二日,等我再推門進去的時候,兩人都已經醒了。 那男子一臉兇相,一點都不似旁邊神仙似的姐姐。 我最討厭別人兇巴巴的,翻了個白眼,下意識做了幾個手勢:「我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可刚做完,我就搖了搖頭。 真是,又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懂我的手勢。 我一直不說話,只是轉過身默默炸藥,或許是氣氛有些凝重,那神仙姐姐先開口問我:「請問,你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所以无法开口说话吗?」 我转过身,猛地點頭。 果然,神仙一般的姊姊心地也如此羈密。 見我點頭,她又開口:「既然如此,那我們能否問你幾個問題?你放心,只需要點頭或搖頭即可。」 「是你救了我们?」 我点头。 「这绳子也是你绑住的?」 我心虚地点头。 一番詢問下來,兩人都知道了大致狀況,許是見我一個小啞巴,大字不識幾個,沒什麼威脅,他們也放下心來。 神仙一般的姊姊對我笑:「謝謝你救了我們,我叫江念。」 她转头看向那男子:「这位是沈予卿。」 我哪知道是什么字,倒是江念開口:「我見你戴著草帽,想必也不願將面容展現出來,只是總覺得你親切,似是鄰家妹妹,所以有些唐突,抱歉。」 我很想开口说「不唐突的」,這是頭次有這麼好看的人如此溫柔喚我,只是礙自己是個小啞巴,只好蹲下身,用樹枝眼前歪歪斜斜寫了幾個字:「我叫小啞巴。」 「小哑巴?」沈予卿盯着上面几个字,似是不解,「你没有名字吗?」 我气鼓鼓又写下:「就是小啞巴。」 江念温柔地轻声哄我:「謝謝你告訴我你的名字,小啞巴。」 从她口中念出这三个字,卻和旁人不同。 我鬼使神差地,走到江念身後,隻單單將她的繩子給解開了。 沈予卿在一旁不可置信道:「小啞巴,你怎的只解一个人的?」 我用眼神示意:我樂意。 江念身子骨弱,門也沒大關緊,我見她咳嗽,只好走上前將門給關嚴實。 但不知是不是這冬風也討厭我,猛地一氣吹過來,竟是將我的草帽也給吹落了。 我下意識摀住臉,不想讓他們見著。 可習武之人多敏銳,自然瞧了我左眼旁烏黑的胎記。 「小啞巴,你——」江念顫抖著聲音開口道。 我不知怎的,驀地害怕起來,轉頭就要走。 但江念卻拉住了我的手,一滴淚就這麼落了下來:「阿墨,阿姊等了你好久。」 2 我莫名其妙成為了江念的親妹妹,尚書府內十二年前無故失蹤的三小姐。 江念隨我去見阿娘時,阿娘卻是一副早已料到的模樣,躺在病榻上拉住我的手囑咐:「小啞巴,你一定要隨你阿姐回去,一定要!」 我眼泪汪汪:「可是阿娘,我是你的孩子,我捨不得你,我也捨不得師父。」 师父是我六岁那年捡到的,用一根雞腿就把這面黃肌瘦的老道感動得當即收我為徒,教我煉丹。 阿娘深吸一口氣:「小啞巴,你是阿娘撿到的孩子,是阿娘這麼多年的寄託,阿娘沒別的願望,就想你早點過得好日子。現在尚書府的人來了,你應當隨他們去才是。」 「可是阿娘——」我打着手势。 「小啞巴,你最聽阿娘的話了,对不对?」 江念抚上我的肩头宽慰:「阿墨,你的阿娘我們會照顧好的,我們的阿爹和阿娘很想你。」 「我们找了你这么多年,不能再失去你了,好吗?」 我转头,却只见到江念担忧思念的神色和站在一旁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的沈予卿。 「師父呢?師父怎麼辦?」我笨拙地問阿娘。 阿娘遞給了我一封信。 【乖徒兒,為師早已為你算了一卦,你必定能於京城展露一番,待到緣分來時,為師必來找你。勿念。】 我紧紧地攥着这一张纸,良久才站起身。 可若我早知道而後會種下的因果,倒寧願此刻違背阿娘和師父的意願,此生絕不踏入京城半步。 江念是一位很好的長姐,將我的身世仔細說出。 原來,我不叫什麼小啞巴,我是尚書府內的嫡出三小姐江墨,自從十二年前一家遭遇匪徒綁架後,我便不見了蹤影,但造化弄人,爹娘這些年尋遍了臉上有胎記的女子,也不曾找到我。 江念也是好幾番確認後,才敲定了我的身世。 在馬車上時,我依舊暈暈忽忽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從小啞巴變成了那麼高貴的身份。 阿娘因身體緣故不能先隨我們去京城,師父也不見了蹤影,江念和沈予卿這次是暗訪,只有兩人,而且都不懂手語,和我講話也甚是費力。 江念沒轍,只好探出馬車外,冲沈予卿问:「你倒是想想辦法,哄哄我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妹妹。」 我心想,我才不要這臭脾氣的傢伙哄我開心。 沈予卿是当朝最受皇帝宠爱的九子,尚且十六出頭,卻一心嚮往閒雲野鶴,得了個清閒名頭。 十多年來紈綺到底,也只哄過那麼一個自己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現在要他哄一個不好看的小啞巴,放在別人身上是癡人說夢,奈何這是江念提出來的要求,沈予卿只得捏鼻子想办法。 他想了半天,拉住馬上下車,在路邊隨意摘了些綠草,手勢變換幾次,一隻小蚱蜢就活靈活現地展現在了我和江念面前。 這招最是好使,以前每次他惹江念生氣,只要編個小物品出來,江念保準氣消。 沈予卿神气十足地将草蚂蚱递给我,又衝江念笑了笑,那顆尖尖的小虎牙露了出來。 我面無表情地接過,心中看不得沈予卿神气的样子,不過一會兒工夫就把這東西給拆了,又很快編了個小兔子。 我將小兔子放在手心,微微仰起頭,眼中带着不屑地看向沈予卿。 小樣,我編這些玩意兒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裡玩泥巴呢! 江念驚訝地看著我手上的小兔子,指尖小心觸碰它的耳尖。 我見江念喜歡,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乾脆將小兔子放在了江念手裡。 「送我的嗎?」江念歡喜。 我點點頭,想了一下,在她手心寫下了幾個我認識的字:「喜歡就好。」 江念顯然更開心了:「我很喜歡的,謝謝你,阿墨!」 沈予卿见最后竟然是我借花献佛,好看的桃花眼裡滿滿都是不服氣:「就一個小兔子,我也會。」 我幽幽看了他一眼,心道小樣,還不服氣,等會兒讓你見識見識。 說著,我便拿起那隻小兔子,又在江念手心寫下:「还喜欢什么?」 江念许是见我和沈予卿小孩子斗气一般的模样实在好笑,憋不住笑似的輕輕點了點我的額頭:「阿墨做的我都喜歡。」 得了这句话,我用手心的這東西拆了又編,編了又拆,陸陸續續編了好東西,然后好笑地看沈予卿吃瘪的模样。 3 一路上,我雖不能言語,但總是能以各種理由和沈予卿打鬧起來,在京城內,論紈縐,自是難有人跟他比擬,但我自小隨師父長大,許多稀奇玩意兒都能做,就連一些簡單的煉丹技巧也都能掌握,沈予卿想要在我面前班门弄斧,著實嫩了些。 不過兩三天工夫,他在我面前就以第十九次挑戰失敗而告終。 就連江念最後也感慨:「你倆真是一對歡喜冤家。」 沈予卿立马反驳:「誰歡喜了,冤家還差不多。” 我哼唧一下。 江府在此前就得知了消息,我們剛一走下馬車,便看到了浩浩蕩蕩的一群人。 為首的是一對夫婦,互相攙扶著,淚眼婆娑地看我。 我陡然有些害怕。 江念拉住我的手:「阿墨,那是我們的阿爹和阿娘,不用害怕。」 「阿墨!我的孩子!我苦命的孩子啊!」見我怯生生的樣子,那位阿娘先開始哭號,不顧自己的身份,想要朝我大步走來。 沈予卿则关注着我的长姐,似乎是怕我握住她的手太用力,將她傷到。 我們走下去時,那位阿娘很快摟住了我,淚珠啪啪啪往下落,那位阿爹也挽起袖子,竭力忍住失言:「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就這樣,我便留在了江府,旁人不再叫我小啞巴,僕人叫我「三小姐」,阿娘、阿爹和阿姊們都叫我「阿墨」,就连沈予卿那个讨厌的家伙也都唤我一句「江三小姐」。 再也沒人叫我小啞巴了。 可午夜夢回之際,我還是很想念曾經師父、阿娘叫我小啞巴的時候。 我原本的阿娘被好好安置在京城郊外的一處小館內,我也偷偷跑去見過她好幾次,但兩個阿娘都不想我這麼做,我便只能偷偷從窗外看她。 一日,我正在府內搭鞦韆,但看到一個草編的兔子從屋簷上扔了下來。 有人喚我:「江三小姐!」我抬頭望去,果真見到了那討人喜歡的傢伙。 我摀住被砸到的額角,雖然不痛,但一想到这是沈予卿砸下来的就觉得生气。 「快看,我這次編的小兔子怎麼樣,是不是比你给你长姐的那个好?」 我鼓了鼓自己的脸颊,憤怒地比了幾個手勢:「丑!死!了!」 距离我到江家也已经半年有余,為了我這啞巴的毛病,江府上上下下都學會了基本的手語,長姐更是學了很多,許是想要跟長姐,沈予卿竟然成为了继长姐后第二个能与我完全聊上天的人。 他見我憤怒的模樣,輕笑一聲:「不可能吧,我學了很久的。」 我白了他一眼,撿起草兔子,端詳了一下。 編得確實不錯,和我有一拼。 可这么好能够正大光明嘲笑沈予卿的机会,我怎麼可能錯過。 我又瞟了幾眼,慢悠悠打著手勢:「頭重腳輕的,怕是都無法好好放在阿姊的桌上。」 许是被我打击到了,原本來找我時的意氣風發消失不見,他一下子跳了下來,靠著牆坐了下來,嘴裡還叼著一根草:「唉,还是不行吗?」 我见他实在难过,便真心實意道:「其實也沒那麼難看,长姐——」 「不行就重做,反正要送給江念的,那一定得是最好的东西!」沈予卿打断我道。 我不再勸,只是也蹲下來看著他。 實話說,沈予卿长得很是好看,唇紅齒白,面如冠玉。不笑的時候冷冰冰的,笑起來又會止不住露出小虎牙。 怪不得就連府內的小侍女都會時常討論他,只是我早點看清楚這傢伙的心思。 沈予卿喜欢长姐这件事,起碼在我這裡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他就差把「愛慕」這兩個字刻在臉上了。 時不時來找我也只是又搗鼓了什麼好東西,打算送給長姐罷了。 畢竟整個京城,有耐心聽他說閒話,又不會插嘴的最好的話搭子可不就是我。 我见沈予卿抬头,轉頭將自己無聊編的小東西拿了出來:「你且仔細瞧瞧,這些才是阿姊喜歡的。」 沈予卿拿过小兔子,左右晃了晃,起身拍去身上的草屑道:「這隻兔子你且借我,我拿回去好生研究研究。」 我比畫:「凭什么!」 沈予卿轻轻在我脑袋上点了一下,笑著露出了他的小虎牙:「我不白拿你的,我这上好的玉佩就送你了!」 他将玉佩给我,我左右琢磨了一番,覺著以後要是自個兒浪跡江湖後能賣個好價錢,也不再計較,擺擺手讓他快些離去。 幾天後,我見他大清早就火急火燎地跑來府中,手上提著一隻草編的小兔子。 「小啞巴,」沈予卿见我在前院,趕緊問,「你阿姊在吗?」 我点点头,指向大廳。 不過我存了個壞心眼,没告诉沈予卿今天还有客人来访。 他和我一道前往,可在見到來人時,他臉上的笑容立刻變作了詔異和些許警惕。 「三哥,你怎的也来了?」沈予卿皱眉问。 沈予卿同父异母的兄长,当朝三皇子沈皎站在长姐的身边,甚是親密。 沈皎倒是一点不稀奇:「九弟,怎的又不好好听课跑来沈府。」 沈皎和沈予卿可不一样,人如其名,皎皎如明月,溫潤優雅,沉穩可靠。 顯然,阿姊很是傾慕三皇子,而沈予卿嘴上说着不在乎,但眼卻直勾盯著阿姊。我站在沈施卿旁邊,分明瞧見了他眼底的落寞。 他們不曾寒暄多久,阿姊見我來了,很快就跟我膩歪在一起,問我冷暖。 等到兩位皇子都離開後,我才揶揄地問阿姊:「阿姊,你和三皇子什么时候定亲呀?」 阿姊被我直白的询问弄得脸红,但也沒否認,只是紅著臉輕輕地揪了一下我的臉:「小丫頭。」 不过几个月,果真如我所料,三皇子那邊便派人來鄭重準備。 阿姐彼時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她和三皇子又是京城內有名的善人,幾乎所有人都稱讚他們是郎才女貌,算一樁佳話。 唯独沈予卿。 阿姊和三皇子正式定親的前天晚上,我剛巧扮作男裝出去辦事,卻陡然撞見一個渾身酒氣的人。 那人見自己撞了人,歪歪斜斜地起身朝我笑笑:「抱歉。」竟是又打算一人離去。 我見是熟人,趕緊拉住他,使勁拍他肩膀。 他這才仔細瞧我,「誒」了一聲,稀奇哼笑說:「小啞巴,你怎的这副打扮?」 我懒得理这醉鬼,又實在不放心他一人,只好認命地扶著他,半拖半扶將他帶去客棧。 我剛坐下,他就一下子湊了上來,濃鬱的桂花酒的味道席捲而來,我想要將他推開,他卻將頭放在了我的肩上,只是很小心地碰了一下。 我僵在原地,感覺到肩上的衣服被打濕,沈予卿这只狼崽子现在就像落水的大狗,不知所措,又無法解脫。 我輕嘆一聲,將手放在了他的背上,無聲輕哄。 4 那夜的事我們都沒有提及,我真心為長姐感到欣喜,幫她忙活。 受寵的姑娘出嫁,自然得風風光光的,阿姊出嫁的那天是個明媚的好日子,府裡所有人都在為她忙碌,自然無人注意到我,我打算提前出去,找找有沒有什麼好寶貝,給她使用,離開前,我左右瞧了瞧,果真沒見到那個熟悉的影子。 唉,我在心裡嘆息,沈予卿,你可千萬別魔怔了啊。 出府後,我要去一趟山裡找藥材,但路上卻突生變故,我走到一個小山坡的時候,见到了一枚染了血的玉佩——那不是阿姊送给沈予卿的吗? 糟了!我很快反应过来,沈予卿约莫是出了什么事,幸好我從小擅於攀爬,抓住樹幹就往下走去,沒多久,真在草堆裡瞧了一個半身都是血的男人。 沈予卿!我喊不出声,只好走上前幫他把傷簡單處理了一番,將他挪到一個小山洞裡,默默等待他醒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幽幽轉醒,緩了好半天才說:「小……哑巴?」 我赶紧转过头去,眨巴著眼睛看他,用手比畫:「你怎麼樣了,为什么会弄成这副模样?」 他没有回答,臉上陰鬱很多,我也就不再追問。 可沒等我們安心多少,不遠處就傳來了腳步聲。 怎么办?我看向沈予卿,他卻沉著地撐起身體,將我放在身後。 我聽見越來越重的腳步聲,只得咬牙將自己男裝的外衫褪去,披在沈予卿身上,又将沈予卿带血的衣服藏好,一下坐在沈予卿的腿上,把他的身體都擋住。 他驚蟄地看我,我趕緊摀住他的嘴,哆哆嗦嗦地將自己的頭髮放下來。 「一對野鴛鴦!真是晦氣!」那人沒細看,唾棄後便離開。 等到那人徹底走遠後,我才趕緊下來,把自己的衣服穿好:「我為了你犧牲大了,你须得记住我的恩情!」 沈予卿脸红得跟煮熟了的虾子,訥訥說道:「抱歉。” 最後,等沈予卿恢复后,我們離開了此地,我也錯過了阿姊的婚禮。 派人追杀沈予卿的幕后凶手定然和沈予卿有些关系,这几月沈予卿都不大开心,而京城內也極為動盪。 冬獵那日,皇帝原想要壓壓別人的威風,但沒想到卻被刺客暗殺,而早就按捺不住野心的二皇子等人立刻在短短幾日後發動了一場宮變。 皇后十分喜歡阿姊,常常召她入宮,阿姊也喜歡帶我去,那天陡生變故,阿姊和我都被困在了宮內。 我們周圍都是血,二皇子囂張地大搖大擺走進來,竟是要生生要了阿姊! 我自然不允许,憑藉一股蠻力撞開了他,卻也被他一腳踹在心口怒罵一句滾開。 阿姊向我爬來,卻被二皇子拉過去,千鈞一髮之際,我也不顧什麼禮儀,打算拿起刀就刺在他身上,不過我來晚了,一把長槍已然將他貫穿。 我抬頭,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 是沈予卿! 沈予卿一身战袍,見阿姐狼狽地跪在地上,衣衫不整,趕緊將披肩披在她身上,好生安慰了一番後才過來問我:「小啞巴,你怎麼又使蠻力。」 我龇牙咧嘴。 隨後,沈皎也赶到现场,将阿姊从沈予卿怀里抱出来。 沈予卿的手收得紧,但他也知道,自己的三哥才是真正能拥有沈念的人,良久才放開。 那之後,滿朝文武分成了兩派,一派支持三皇子,一派支持沈予卿,阿爹阿娘那段時間甚是害怕,若是沈予卿登位,当年不就将阿姊嫁错了人? 可沈予卿并不留念皇位,他最後主動請求前往北地鎮守,将皇位让给了沈皎。 而阿姊,也成為了萬人之上的皇后。 我選擇和沈予卿一同去北地的那天,阿姊幾乎哭成了淚人,沈予卿没有看我们俩,只是最後將我拉過去生硬地說:「走了。」 来到北地后,我才知道這裡的條件有多艱苦,大家都是茹毛飲血,我扮成清瘦男人,跟大家處得竟然不錯。 沈予卿经历了一次次厮杀,已不再是當初京城愷輕狂的少年郎,他越來越不愛說話,臉色也越來越肅穆。 我作為他身邊的人,自然跟隨他上過戰場,彼此都救過對方的性命,他身上有好幾道疤痕是為了救我而留下的,而我的煉丹技術也是因為要救他而精進不少。 在北地過了三年,沈予卿也不再是十六岁少年的青涩模样,也不是沒有人為他物色好姑娘,可我知道,沈予卿一直没有放下阿姊,我時常見到他在夢魘中默念阿姊的名字。 我給他擦拭臉頰,心想,沈予卿啊,你要是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身邊是個不能說話的醜啞巴,一定會嚇一跳吧。 有一日,大家打了勝仗一同慶賀,所有人都湊上來問我有沒有喜歡的人,我頭一次答不起來。 我不知什麼是喜歡,我見到的愛恨都太過分明,沈予卿对阿姊,阿姊对沈皎,從前我就像一個旁觀者般觀看此間愛戀,但腦海裡卻不合時宜地浮現出一個人的臉。 有人見我答不出來,揶揄說我這定是動了情。 「可動情是什麼?」我比畫著問。 另一個人告訴我說,就是時時刻刻想和那人待在一塊。 我心裡沉思,若是一直和沈予卿待在一塊,他總是能逗我開心,倒是也不錯,原来这是所谓动情吗? 我点头比画:「那想必是動了情吧。」 得到我的回复后,所有人哄笑起來,沈予卿偏偏这个时候过来问:「你们干吗呢?」 他们起哄说我有喜欢的姑娘了。 「她?」沈予卿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不由得笑了一聲,「行吧,我倒是想要知道是哪家『女孩』這麼倒楣。」 我翻了他一個白眼。 5 原本日子一直這麼過下去也挺好,但就在我們來到北地正好第四年的那天時,沈予卿一身鲜血地回到了营内。 我趕緊走上去,却见沈予卿满脸阴翳:「沈皎,我忍讓至此,你却还不放过我!」 我心中大骇,沈予卿却大手一挥,將所有人召了過去。 原來,沈皎为了防备沈予卿,竟然多年來都在暗中暗殺他,作为一国之君居然联合北地蛮夷一起攻打沈予卿。 沈予卿这次经历了九死一生才逃出来,自然不會再坐以待斃,他本就是奇才,現下以最快的速度湊齊軍備,做好最後的打算。 深夜。 我进入沈予卿的帐内,他還在看地圖,見我過來,輕飄飄說了一句:「你是来求情的?」 我摇摇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事情,我不會阻止你。」 「你放心,」沈予卿嗤笑一声,「我不會動你的姐姐。」 这我自然知道,沈予卿就算把我拿出去挡剑,都不會傷害阿姊分毫,我只是怕—— 我心里头一次有了卑劣的想法。 我怕沈予卿的野心不只在于与沈皎争夺那个皇位,還在於那一個人。 沈皎登位初期,大家還算滿意,可他天資愚鈍,幾年後就將這個國家治理得一塌糊塗,甚至于将歪心思动到了沈予卿身上,因此,当沈予卿攻到京城外时,大家竟然都拍手叫好。 我随着沈予卿一路杀到了皇宫内,熟悉的場景讓我不由得一愣。 阿姊站在沈皎身邊,她消瘦了許多,卻依舊美麗溫婉,而沈皎则脸色癫狂,对沈予卿大吼:「你算个什么东西!你算什么!」 沈予卿在沈皎刺过来的时候一刀了结了他的性命,血濺了我們一身,阿姐瘋了一樣跑過去,抱住沈皎的尸体哭吼。 我見她有自刎傾向,趕緊攔住她,就连沈予卿也动容几分,蹲下身将阿姊生生拉离了沈皎身边。 新君即位,那些個大臣趕緊上奏說定要發配了那個妖後,我聽起來不是滋味,沈予卿更是大怒,聲稱誰要是敢再提,他便先將那人髮配了去。 江家最終還是站錯了隊,阿爹阿娘一干人都被發配牢中,原本阿姊是被沈予卿好好安置的,可她性子剛烈,別人好說歹說,她才勉強願意在監獄裡度過。 沈予卿忙着政务,我卻瞞著他來到了牢獄內。 我不能說話,於是只能沉默地將自己用私人金錢買的京城內最好的吃食放在他們面前,又來到了那個清瘦身影的面前。 「阿墨,」阿姐輕聲說,「你讓我隨先帝去了吧,我已經別無所求。」 我搖頭,執拗地給她畫實話:「沈予卿不会答应,阿姊,你知道的,他喜歡你。」 我原本是想劝阿姊想开些,若是顺了沈予卿的一点心思,哪怕是給他一個笑臉,或許這位在外殺伐果斷的新帝都會把天底下所有的好東西都拿過來。 但我到底是人,有七情六欲,說這話的時候,心裡就跟刀割似的,可這麼多年下來,被割了這麼多次,竟然也麻木了。 阿姊是個烈性子,但她被死死看護好,怎麼都無果,見我也不幫她,冷笑蒼涼地說:「阿墨,你當真心如磐石,親眼見到自己歡喜的人癡狂於你的姐姐,難道不嫉妒嗎,你不想把我殺了,一勞永逸嗎? 」 她心思聰慧,自然看得出我的心思,但我是個臉皮厚的小啞巴,聞言也不覺得有什麼,只是起身離開。 姐妹關係不得不疏遠,如今我和她,頂多只能算陌生人。 而她憂慮過度,竟沒多久就病倒了。 她感染風寒,病情嚴重,又不肯吃我和沈予卿給的藥,我只好去拿一味稀有藥材,卻失足從懸崖上摔下來,手上的傷只得匆匆處理,回宫后就见沈予卿像个求而不得的疯子一般,乞求阿姐將藥喝下去。 而他腰腹上正在汩汩流血。 我趕緊上前,眼睛瞪著他:「你疯了吗?」 沈予卿心里只有阿姊,搖頭說:「你先別管我。」 我執拗地拉他起來,快速比畫:「你的傷口需要盡快處理,这里我来!」 沈予卿不耐烦,一把甩開我:「你來?我放心得下嗎?萬一你傷害到她了怎麼辦!」他毫無遮攔地發洩完後,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臉色白了又白,像個犯了錯的小孩,低頭說:「抱歉。」 他的話就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刺穿了我心中最後的防線,我向後踉蹌了幾步,好久才舉起手哆嗦著比畫:「你,早就知我喜欢……」 这话太难堪,我沒有比畫完,但卻從他的沉默中知道了答案。 哈,哈哈。 我無聲地笑,眼淚不自覺流出來,覺得自己像溺水的人,大口地呼吸,想要自救,可只是徒勞。 我現在無比慶幸自己是個不能言語的人,否則,沈予卿一定会听到我痛苦的嘶吼,但現在,大殿內卻是寂靜一片。 所幸我還有理智,知道沈予卿是个不错的皇帝,不能任由他瘋下去,我只得上前先強行將藥灌入了昏睡的阿姊嘴中,又将沈予卿腰上的伤处理好。 他低頭看我,這才注意到我身上的傷。 他嘴唇動了動,澀澀地說:「你,受伤了?」 我扯扯嘴角,卻笑不出來,只覺得悲涼。 或許是自小被人嘲諷,我習慣了將所有情緒摒棄,總覺得只要不在乎,便沒什麼能讓我傷心的。 但我動了情,當了真,入了魂,所以有了軟肋,鼻頭一酸。 我匆匆忙忙趕回去,將自己放置在一個狹小的空間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