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並沒有覺得不對勁,直到我眼前出現了一個黑洞。 而醫生們卻看不出癥結。 男友安撫我,「姐姐,你只是太累了。」 我點頭不語。 我沒告訴任何人,那個黑洞裡其實有個朦朧的瘦長黑影。 它一直在重複一句話。 「這世界,是假的。」 1 早晨七點,我在男友的懷抱中醒來。 和往常一樣,我先踹開了賴床的他,然後才慢慢睜眼。 嗯? 摀住右眼,一切如常。 但當我睜開右眼時,一個不詳的黑洞出現在我眼前。 它附著在我的視線,既不真實存在,也沒有消失的跡象。 像世界被一拳打出了個漏風的窟窿。 2 男友趕緊帶我去了醫院。 醫生很有自信地問我,「小女孩老熬夜玩手機吧?你瞅瞅,年紀輕輕眼睛就看壞了。」 他說我這可能是視網膜半脫落了。 但檢查結果顯示一切正常。 眼睛,大腦……我身體的各項指標都再正常不過。 醫生沉默半天,推薦男友帶我去精神科看看。 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憐憫地對我男友說,「受過創傷的人,可能會出現幻覺。」 我覺得我沒有什麼創傷,但此刻也沒別的辦法。 男友在診間摸著我的頭,讓我別緊張。 「姐姐別怕,不是病理性的就沒事。咱們來精神科看一眼就回家。」 很快,精神科的鑑定結果也出來了── 一切正常。 我沒瘋,也沒病。 但那個黑洞又明晃晃地佇立在那裡,像是在嘲笑徒勞而返的我們。 3 醫生們一致認為我沒什麼問題,說我可能只是最近壓力大。 折騰了半天,最後我帶著醫生「靜養就好,少玩手機」的叮嚀回家了。 得知我沒什麼大事,莫離總算放下心來。 他有些可惜地摸著一本厚厚的畫冊,那裡面全是他閒暇時,一點一點設計出來的婚紗。 「姐姐要快點好起來呀,我想早點看見你穿婚紗的樣子。」 自顧自地說了兩句後,他放下畫冊抱住了我。 金色的捲髮蹭在我頸間,青年偏高的體溫讓我錯覺自己懷裡的是一個小太陽。 小太陽啊。 我想起了我和他剛認識時的樣子。 4 那天是我大學室友小徐湊的飯局。 莫離是小徐男友的朋友,見到我後,一臉陽光的大男孩朝我羞澀一笑。 這個金髮藍眼的混血兒長得十分漂亮,但當時的我卻並未過度關注他。 其實莫離的外表完全符合我的審美。 我也不明白,自己當初是怎麼做到心淡如水的。 那次飯局後,莫離就突然出現在了我生活的每個角落。 我和小徐約著去爬山,他會自然而然地幫我拎包;小徐和男友瘋玩,他就不聲不響地出現在我身旁,以免我被冷落。 這傢伙嘴上叫著姐姐,暗中卻無微不至地照顧我。 像個喜歡溫暖人的金髮天使。 到這一步,我還能把他看成是普通的異性朋友。 但某天我的房東臨時變卦,我被猝不及防地趕了出來。 莫離從小徐那聽到消息後,快馬加鞭趕到我樓下,連人帶行李把我接回了家。 「求求姊姊答應和我合租吧,我好想有個會煮飯的室友啊。」他可憐兮兮地說。 沒人能拒絕落水時的稻草,尤其這根稻草還是個符合你美感的大帥哥。 於是跨年那天,莫離捏著兩張電影票,問我願不願意一起去看時,我同意了。 跨年夜的電影是文藝片,有些無聊。 莫離的藍眼睛倒是亮閃閃的,看起來十分喜歡這部電影。 旁邊已經有小情侶提前離場或親在了一起,估計全場認真看電影的只有莫離一個。 我看著搖搖晃晃的鏡頭逐漸昏昏欲睡。 眼睛快要閉上時,莫離卻突然湊了過來。 他貼著我的耳朵,小聲問我。 「姐姐,我能追你嗎? 」 我的瞌睡頓時被趕走了。 我也小聲告訴他。 「如果女孩願意在今天來跟你看電影,她意思就是,我願意。」 5 如今我們戀愛一整年。 這時間不算長,但對於兩個合拍的人來說卻剛剛好。 前幾天,莫離向我求婚了。 對於身為孤兒的我而言,莫離便是全世界和我羈絆最深的人。 我當然欣然同意。 即便如今的情況不大美妙,我也相信一切都會回到正軌。 畢竟我們如此深愛著彼此。 此刻莫離將我抱在懷裡,下巴放在我的肩膀上輕蹭。 我們親密無間,沒有絲毫間隙。 我全副身心信任身後的青年。 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出於何種原因沒有告訴他──那黑洞,並非只是一個純粹的黑點。 6 這也是我一開始就叫它黑洞,而不是斑點的原因。 這個不大的黑洞是有深度的。 當我凝神往裡面看去,在黑洞的最深處,依稀可以看見一個朦朧的瘦長人影。 那道身影陰森又恐怖,似乎正以一個極不自然的姿勢坐在某處。 只是粗粗看上一眼,這詭異的場景便叫我冷汗直流。 那身影沒有動作,但黑洞裡卻傳出僵直又沙啞的聲音。 幾乎下意識的,我直觉是那道身影在说话——即便我甚至看不到它的五官。 比起黑洞和人影,真正讓我害怕的,反而是那個聲音。 當我直視著深淵中的人影時,那聲音道。 「這世界,是假的。」 7 我不敢和任何人提及黑影的事——包括莫離。 不是害怕別人把我當瘋子。 而是因為,在聽到那句話後,我竟然真的有一瞬間對這個世界產生了懷疑。 那近乎是出自本能的反應。 我檢索著自己的記憶,卻發現一切毫無破綻。 天是藍的,草是綠的,蘋果是紅的。 在我過去 26 年的人生裡,這世界從未出現過超越我認知的奇怪現象。 喜怒哀樂,柴米油鹽,生活平凡得再真實不過。 我悄悄按壓著抱在我腰間的胳膊。 肌膚的觸感清晰地傳入我的大腦,沒有絲毫虛假的感覺。 「姐姐,怎麼了? 」莫離一把扣住我亂按的手,抬頭疑惑地問我。 我任由自己被他嚴絲合縫地捲入懷中,像是到達了最安寧的港灣。 「沒什麼。」是我想太多了。 怎麼可能是假的呢。 此刻和我肌膚相貼的莫離,明明如此真實。 我放鬆地閉上了眼睛。 8 就算出了點小問題,社畜還是要照常上班的。 今天的早晨一如既往。 我在廚房煎蛋,莫離則慢吞吞地打開客廳的電視放早晨新聞。 早間新聞一般不會播報什麼大事,也就是些家長里短。 但今天似乎略有不同—— 【現在插播一則緊急新聞:昨日凌晨,連續殺人犯亞當越獄…】 我側耳去聽,莫離卻突然靠了過來。 「姐姐,眼睛怎麼樣了? 」 「公司那邊還是請假吧。」 他雙手捧住我的臉,低頭和我湊得極近。 那雙湛藍的眼睛乾淨透亮,只倒映著我一個人的影子。 「感覺好多了,過兩天可能就全好了。」 我騙了莫離。 黑洞沒有變小,但我跟自己說,我只是怕他擔心。 反正也不影響日常生活,就,別告訴他了吧… 我垂眸,避開了他的注視。 9 莫離一向尊重我的所有決定。 雖然他希望我靜養,不過在我說想繼續工作時,他還是表示了支持。 「多和人交流的確能放鬆心情,但不要累到自己。」 「晚上見啦,姊姊。」 把我送到公司樓下後,他笑瞇瞇地和我揮手道別。 我站在原地,目送他開車離開。 車水馬龍的大都市,人擠人的早高峰。 九點鐘的太陽經過對面辦公室窗戶的反射,晃得人睜不開眼。 一切都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景象。 我瞇眼看了一會兒後,轉身進了辦公室。 10 公司所在的辦公室一共三十八層,我們公司在二十五樓。 早高峰的電梯不可謂不擁擠。 方方正正的鐵皮盒子裡,勉強擠進了十幾個成年男女。 大多數人都垂眸看著自己的手機,偶有二三人盯著電梯的顯示發呆。 中途陸陸續續有人走下電梯。 他們站在電梯口整理好西裝,轉眼便從盒子裡姿態各異的人偶,變成了衣冠楚楚的都市白領。 電梯走到二十五樓大概五分鐘。 這五分鐘裡,我隱晦地打量著周遭的人。 麻木,疲憊,冷漠。 真實極了。 我不是第一個走出電梯的,也不是最後一個。 電梯門在我背後合上,帶著剩下的人繼續上行。 刷臉、打卡、進公司。 和前台打了聲招呼後,我朝著自己的工位走去。 過去被耳機隔離的世界湧入我的耳朵。 我第一次發現,公司似乎格外寂靜。 印表機的轟鳴聲蓋過了所有人的交談,某個瞬間,公司安靜得像是沒有活人存在。 跟陵墓一樣。 一瞬間,我腦中突然閃過了這個不吉利的念頭。 11 我僵直地站在走道胡思亂想時,一個巴掌拍在了我後背。 「嗨,小時,發啥呆呢? 」 是我同部門的同事宋巧巧。 我回過神來,跟她有說有笑地一起往工位走去。 宋巧巧是追星族,直到開始工作前,她都在給我安麗她家哥哥的新專輯。 有點吵,但在此刻這份吵鬧令我無比安心。 陸陸續續,我們部門的人接二連三地到齊了。 大家閒聊一會,還問我昨天怎麼請假了。 我含糊地說自己身體不適,宋巧巧嚇得趕緊幫我倒了杯熱水。 之前的寂靜大概只是因為我到的比較早,接近工作時間後,辦公室明顯熱鬧起來。 我打開電腦,開始準備今天的工作內容。 嗯…… 拉表,填表,核查表。 密密麻麻的表格看得我頭昏腦漲,我十分疑惑我以前到底是怎麼撐下來的。 生活應該是這樣的嗎? 難道是這個黑洞讓我對無聊的忍耐程度直線下降? 想想自己的錢包。 我還是需要這份工作的。 咬了咬牙,我繼續睜大眼睛翻看著表格。 沒錯,生活本來就該這樣。 12 煎熬的一天總算過去。 和宋巧巧告別後,我先一步進了電梯。 依舊是擁擠的鐵皮盒子,但被工作摧殘了一天的我已經沒有力氣想東想西了。 果然,人還是不能太閒嗎? 電梯下降到了六樓。 我正盤算晚餐做什麼的時候,一個聲音不大的屁突兀地打斷了我。 站在我左前方的男人略微不安地左右看了一眼,輕輕夾緊了腿。 列,破案了。 我無聲地屏住呼吸,默默盯著電梯的顯示器。 五、四、三…… 一分零八秒後,我成功離開電梯喘了口氣。 這事兒直到晚上回家,我還在吹噓。 「我覺得我是個被世俗耽誤的游泳健將。」 莫離聞言笑得歪倒在沙發上。 像個撒歡的金毛犬。 我眼睛一轉,刻意忽略了那個黑洞。 終於,我露出了這兩天來,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 13 第二天上班時,電梯裡沒有出現昨天放屁的男人。 我鬆了好大口氣。 帶著耳機,一如既往地坐到工位後,我掏出了手機。 昨天是不是有什麼新聞來著? 我記得好像是說有人越獄? 還沒等我點進熱搜,宋巧巧一個飛撲竄到了我身邊。 「小時!你快看!」 快湊到我鼻尖前的手機上,是個看不清臉的男明星。 「他好帥,我好愛他。」 宋巧巧發出雞叫。 可,你不覺得他長得很模糊嗎? 很明顯,宋巧巧不這麼覺得。 她真的好愛他。 …… 又是擰螺絲的一天。 為什麼世界上有這麼多的表格要做。 我面無表情地攏好自己無意識抓亂的雞窩頭,解脫般走向了下班的電梯。 靠在電梯角落回莫離消息時,我下意識抬頭一看。 左前方,一個熟悉的人影正不自然地按壓著肚子。 我瞪大了眼,未來還得作出反應—— 下一秒,他如釋重負放了一個聲音不大的屁。 14 你們食堂天天做蘿蔔宴嗎? 我熟練地憋住了這口鬱氣。 閉著眼,我在心裡默數時間,暗暗好奇自己能不能打破昨天的紀錄。 成年人的快樂,往往就是這麼樸實無華,且枯燥。 三、二、一。 電梯門打開。 我走出去。 一分零八秒,一秒不差。 我站在電梯門口,直視著詭譎莫測的黑洞深處。 那最深處的朦朧影子也正看著我。 我確信自己依舊看不清它的臉,卻依稀感覺它在朝我惡意地笑著。 「這世界,是假的。」 它說。 15 我沒再跟莫離提起任何有關憋氣的話題。 接下來的一周,我都認真觀察著上下班的電梯。 電梯的容納量是 14 人。 上班時,電梯最多出現十四個人,最少出現了八個人。 但從未出現過,超越我們十四個人以外的面孔。 而下班時,電梯裡的人員從未變更過。 那個讓我發現不對勁的男人,並不是每天都會放屁。 不過一旦他放屁──截止到我走出電梯,時間一定是一分零八秒。 我看著手機秒錶的終止時間,再次確定了這一點。 為了使電梯的人員出現變化,我甚至在下班时特地邀请宋巧巧跟我一起走。 但當她站在電梯門口時,卻僵硬地停下了腳步。 往日里嘰嘰喳喳的活潑少女,此刻像極了軸承生鏽的機器人。 「我,有點事,先不走了。” 說話的時候,她就站在電梯外直勾勾地看著我,黢黑的瞳孔不曾倒映出一物。 我汗毛倒立,顫抖地按向了關門鍵。 第二天我狀若無意地提起此事,宋巧巧卻神色自然地告訴我,她只是把自己的鑰匙落在辦公桌上了。 「這樣啊。」我點了點頭。 背在身後的手卻緊握成拳,指甲摳進掌心,痛意尖銳。 疼痛讓我保持清醒,我無比肯定—— 宋巧巧的鑰匙一直都在她的包包裡,她根本沒有拿出來過。 16 一週裡,電梯裡的臉始終未變。 似乎不論我作何改變,電梯裡只會出現我們幾個人。 為什麼以前沒發現這種事? 我對生活已經漠不關心到這種地步了嗎? 說到漠不關心。…